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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七十章 你在我的心里


  正月十六,天气晴朗。

  蔚蓝色的天空上,不见一丝云彩,明净澄澈,由近及远,那清澈的蓝色,仿佛在不断地变化,由浅入深,仿佛是灵动的小溪,渐入深沉的大海。

  阳光斜斜,自天际而来,洒落大地,顺着屋檐,和那竹叶的清香一起,流入廊前。

  放下手里的筷子,王凝之站起来,走到门外,伸了个懒腰,招呼一声丫鬟,把餐盘收走,又绕到旁边的窗下,瞧了瞧里头。

  谢道韫抬起头,“吃饱了?”

  “嗯,”王凝之点点头,“我都走得这么轻了,你还能听见?”

  “喏。”谢道韫用笔点了点黄纸,上面有个影子,两人相视一笑,她又将纸推过来一些,“你觉得如何?”

  纸上是一幅画,远山,村落,小溪流。

  桃林片片,炊烟袅袅,低矮的几排小屋,倒也有了几分味道。

  “不错啊,我都不知道,你还有这画画功底?”王凝之笑了笑。

  谢道韫挑挑眉,“本姑娘琴棋书画,无不精通!”

  “好,出来走走,今儿天气很好。”王凝之靠在窗边。

  “等我披件衣服,”谢道韫望了一眼,也是喜欢,便起身去了。

  打量着那副画儿,王凝之嘴里哼着歌儿,今儿自己真是来对了,在收下那副‘心心相印’之后,谢道韫和以前相比,更显得自在了许多,还会跟自己开起玩笑来,想必,她也是在做出牺牲之后,很期待自己的回应吧。

  披上一件洁白的棉衣,谢道韫撩起帘子,走了出来,一眼便看见王凝之就站在竹林边缘,这时节,院子里的竹林,并不算高,几乎与王凝之等长,而他穿着一件湛蓝的长袍,倒与这绿竹,互成映衬,各自挺拔。

  阳光落在他肩头,又一路延伸过自己脚下,谢道韫,抬起头来,深吸一口气,只觉得这天空好美。

  昨夜里王凝之过得费劲,自己也不见得有多轻松。

  刚一回家,爹娘就把自己叫到后堂去了,对于女儿的这种行为,表示很担心。

  谢奕虽然是个武将,却不是莽夫,大大咧咧的性格里,藏着一颗缜密的心,对于晚上发生的事情,非常不满。

  和王凝之不同,谢道韫倒是大大方方地认错了,不过有一点相同的是,他们都弄错了父母的意思。

  谢奕和阮容认为,这种事情必然不是临时起意的,肯定是王凝之和闺女提前商量过的,对于王凝之这种让未婚妻子来顶缸的行为非常不满,阮容还放出话来,要上门去找郗璿,好好聊聊她儿子的问题。

  毕竟,看这架势,两人成婚已经是板上钉钉了,而且女儿这么配合他,那就是想退婚都不成。

  在听完谢道韫的解释以后,谢奕脑子灵光一现,经过缜密的推理,认为女儿在撒谎。

  两个年轻人,哪儿来的这种默契?

  谁信啊?

  阮容语重心长,给闺女讲了好久,不要为这种男人牺牲,更不值得为他撒谎,还没成亲呢,就这么使唤娘子,以后还得了?

  就连谢奕都努力地用温和的态度,来劝诫女儿,还摆出来什么‘男人不怕没本事,就怕没出息,事事躲在别人后头,拿不起个担当来’之类的话。

  但谢道韫在父母眼中,毕竟不同,所以谢奕为了女儿,甚至愿意委屈自己,如果谢道韫就非这小子不嫁了,那自己就勉为其难,把他带到军中去,亲自教育他一年再成婚。

  谢道韫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被爹娘怀疑撒谎,还是为了个男人,也是哭笑不得,怎么解释都没用,最后只能说:“爹,娘,你们想想,会稽王今晚要每人自写灯谜,互相猜,这我还能提前猜到的吗?”

  谢奕和阮容夫妇俩,当着女儿面,针对女儿是不是在撒谎这件事,商量了许久,这才勉强接受了这个想法。

  但是作为一个最近刚开始关心子女的母亲,阮容提出了自己要求,那就是谢道韫必须试探一下王凝之,看看他对宴会上的事情,是个什么态度,要是他欣然接受了,那此婚事必须停下,从长计议。

  若是他心存感激,对闺女有愧疚,更加爱重,那也还算了。

  最后谢奕总结,反正自己闺女吃了亏,这事儿不能轻轻揭过,王凝之要是表现不好,必须从重处置。

  爹娘虽然是有些小题大做,但谢道韫自己心里,要说没些想法,那也是假的,自己这么多年,克己复礼,勤学明识,走到哪里,都是万众瞩目,一片好评,今儿却自污以助人,要说高兴,那是绝对不可能的。

  若是王凝之真的没什么感念之心,那自己对他,可就算是诚心错付了。

  所以早上王凝之的过来的时候,谢道韫虽犹豫了几次,最终还是把话题引了过来,该试探的,总要试探才行,若不如此,又如何知道他的心意?

  付出,总要为值得的人付出才行。

  所幸王凝之没让自己失望,那张叠放在心口的黄纸,打消了谢道韫心里的忐忑。

  “令姜,来呀?”王凝之回过头来,瞧见她在那儿发呆,一时好笑,扬了扬手,招呼一声。

  谢道韫点点头,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,“来了。”

  只见她走过来,轻轻地牵起了王凝之的手,王凝之顿时就愣住了,平日里都是自己去牵手,她还害羞要甩开,今儿还是头一次啊。

  “怎么啦?”谢道韫脸色微红,眼睛却一眨不眨。

  “没怎么,走罢。”反手握紧了她,王凝之也笑了起来。

  一入竹林,温度便仿佛低了些,虽然风小了些,但是满眼的碧绿带着丝丝凉意,又携带着水塘上,冰消融的清脆声。

  “今年的冬天,似乎快去得很快,正月才刚过半,冰面便开始消融,不知道和谢玄前两天在上头疯跑有没有关系。”

  谢道韫微微低着头,主动牵手这事儿,还是让她很害羞的,脸颊一侧都泛着红,感受到王凝之始终看着自己,就更加害羞了,偏偏他手还抓得那么紧,况且自己也不想挣开,就只能赶紧找个话题,转移一下注意力。

  面对如此生硬且直白的话题,王凝之也很无奈,只能回答:“估计跟谢玄关系不大,那小子哪一年不会在冰上跑呢?”

  “嗯。”谢道韫还是低着头。

  王凝之眼珠子转了转,“不过今年冬天,好像确实过得挺快,我觉得那副画儿,要在春天就做准备了,你觉得呢?”

  “春天?”谢道韫抬起头来,有点儿茫然,“是不是早了点?”

  “不早,一点儿都不早,我都迫不及待了。”

  “可是春天,我去不了……”谢道韫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,眼里充满了怀疑,“你想干嘛?”

  “人生短短几十载,事儿总要早点办,珍惜时光啊。”王凝之语重心长。

  “说人话!”谢道韫呼吸略急。

  “我是觉得吧,你看,咱们要去的话,那你当然不能是这个身份陪着我,未婚姑娘就瞎跑,肯定要遭人非议的,所以关于成亲的事儿……”

  “呀!”

  “啊!”

  瞧着谢道韫一溜烟儿往里跑,王凝之满脸悲伤,你害羞,我是能理解的,可你不能每次害羞,就跺脚啊!

  跺在我的脚上,这厚厚的长靴,谁顶得住啊?

  小小的水塘,冬夏各不同,夏日里那碧波清水,倒映着的是斑驳竹影,风过时,竹叶摇曳,水波荡漾,会使得那水上倒映,仿佛碎成片片,又随着风过去,重新凝结;而冬日里则不同,任风再烈,竹叶再晃,冰面上的倒影,都是如实相映,不会散开。

  看着站在水塘边的倩影,王凝之缓缓踱步过去,瞧着冰面上她的脸颊,轻咳一声,说道:“竹影斑驳临赧然,人面冰花相映红。”

  听了这么一句,谢道韫发梢下的侧脸,更加红了些,倒是让她平日里过于洁白的脸上,有了些别样的妩媚。

  “你再说!”

  “好了好了,不说了!”看她就要真的生气了,王凝之急忙摆手,“对了,你有没有去过那儿啊?”

  “那是你们王家的庄子,我怎么会去过?”谢道韫没好气地回答,“不过会稽一带,本就山清水秀,便是在江南地区,也算是好地方了,想来不会差。”

  “你那副画,基本上是还原了,但是今年,我打算去做些改变。”王凝之开口,四顾周围。

  “你想怎么变?”谢道韫愣了一下。

  “最起码,我们的住处,周围要有一片竹林,这样才好。”

  一抹微笑浮现在谢道韫唇边,轻轻开口:“那还不简单,安排些人去种植便好,竹子又不是什么很难养活的。”

  “不,”王凝之摇了摇头,“我想和你比试一下。”

  “比试?什么意思?”

  “那村里,常年都有片桃林,你也知道,琅琊王氏,向来尊道,所以是‘居不可无桃’从小时候开始,我们兄弟就常随着爹爹去亲手种桃树,而你爱竹,等到开春时节,我们来比一比,是我的桃树种得好,还是你的竹林种的好。”

  谢道韫微微一笑,“你是说,我们两人,自己来种?”

  “正是,”王凝之点了点头,却不料谢道韫‘扑哧’一声,笑出声来。

  “王二哥,”谢道韫眼里满是笑意,“虽然我不曾去过,但可以想象,就按照你的性子,怕是王伯伯再如何教你,你也是偷奸耍滑的那种,如何能种得好桃树?我这片小竹林,虽不是亲手所植,但平日里也算悉心照料,你如何与我比?”

  “那可不一定,”王凝之撇撇嘴,“桃树与竹子,那本就不同,当然不是那么简单地比较了。”

  “那你想如何?”谢道韫也难得有些兴致。

  “我们不比长势,不比数量,那太俗了,随便两人,便可比较,我们比韵味。”王凝之挑挑眉。

  “韵味?说说看。”谢道韫毫不示弱。

  “等过去之后,我们划下一小片地来,以桃与竹为别,你我亲自照顾,等到山花烂漫之时,不妨请亲朋好友,前来一观,以那词曲书画为伴,看看谁的更受喜爱些?”

  谢道韫眨眨眼,“王二哥,你可有些耍赖哦。”

  “我如何耍赖了?”

  “桃花每年只在三月起,四月盛,至月末便落,盛开时,绚烂缤纷,万花难敌,何况竹子?可若是换个时间,那可就未必了,我想,光秃秃的桃树,总是不如竹林有趣的。”

  “所以,”王凝之眯了眯眼,笑得很是狡黠,“我们只得其韵味,不品其长势,你爱竹之苍翠静雅,我闻花之缤纷生动,到了那个时候,也该住了几月余,倒是让大家来看看,我们的日子,是更像竹,还是更像花呢?”

  “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,”谢道韫笑了起来,沿着水塘慢慢踱着步子,“我们本就是带着任务去的,田园之间,如此倒也可以,不过,就你的性子,这般无趣日子,怕是连一个月都待不住。”

  “这你可就说错了,”王凝之‘嘿嘿’一笑,“有趣的从来都是人,而不是日子,有你在身边,莫说是如此,便是只有一方水塘,两只钓竿,日子也会明媚如阳光,便是那水中鱼儿,也会因你我而欢欣雀跃。”

  谢道韫往后一缩,躲开了王凝之趁机伸过来的手,笑着回答,“欢欣雀跃着被你钓起来吃么?”

  王凝之也不着恼,蹲下来,瞧着自己在冰面上的影子,“令姜,有你在的日子,岂会无趣?”

  “可你上次分明还说,时间久了,总会腻的。”谢道韫也蹲了下来,挨着王凝之,歪了歪头,似乎在和冰面上的两人打招呼。

  “爱一个人,不是看多久会腻,而是多久才会分离,你我之间,便如这冰面与其下的水,看似不同,实则哪里分得清楚?你何时见过一个人,会和自己分离?”

  很久没有回应,王凝之转过去,却看见谢道韫离得自己很近,眼里似乎着闪烁微微的光,声音很低:“你说的,是真心话吗?”

  王凝之没回答,而是把手伸出去,薄薄的冰面随着手指按压而碎,捧起一汪冰水,举在她面前,轻轻开口:

  “你瞧,它们终究会融为一体,化在我的手心,流进我的心里。”

  凝视着那晶莹剔透的冰水,渐渐融化,谢道韫蓦然笑了起来,轻轻抬起手,按在王凝之的手心里。

  阳光从天际洒落,穿过这浅浅的冰面,融入水中,整个水塘,仿佛染上了一层瑰丽而绚烂的色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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