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故人
赵嗣忠迷迷糊糊睁开眼，只觉头晕眼花，脑袋晕晕沉沉，眼前好似有一团绿色的光影在晃动，围绕着他天旋地转。耳旁有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，好似耳朵被堵上了一团棉花，影影绰绰地听不太清。
他使劲晃晃脑袋，待眼前的重影过去，定睛一瞧，原来是一片青绿色的帷帐。此时一旁的说话声也渐渐清晰了起来。
“大伯，你怎么样？”一道轻柔的女声响起。
赵嗣忠艰难地循着说话的方向扭过头，一个靓丽的少女半坐在他的旁边，一脸关切地看着他。他艰难地扭扭身子，发现自己躺在一架行驶中的马车上，身下是柔软的椅垫，耳边是车轮转动的轱辘轱辘的声音。
“我，我没事。”赵嗣忠张嘴想发出声音，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极其的干涸，声音嘶哑基本发不出声音。
旁边递过来一杯茶水，赵秉忠双手接过来，两大口喝完，冒烟的嗓子才终于好受点。
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，旁边健壮的青年把他半搀扶起来，底下有个小厮，伸手扶住他的腰。俩人一同用力，把他从马车上半抱下去，扶进了府衙。
赵嗣忠一路上迷迷糊糊，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到哪里。只觉被放在了一张床上，好久没有躺在床上睡觉了，头一沾枕，就立刻又昏睡了过去。
周稠下值后，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了孟茹那里。馆里的人见到周稠纷纷打趣。
“大少爷好久没来了哈，今天怎么拨冗莅临了？”
“大家伙儿都提起精气神啊，周大少来视察工作啦！”
周稠只作不闻，一路长驱直入，来到最里间的屋子。孟茹果然在这里，正在核对上个月的账目，手边还放着一沓白纸，上面描绘了各种花样图纹。
周稠搬了个椅子，直接在孟茹对面一坐，笑眯眯看着她。
孟茹抬头也是一笑，“来了啊？”
周稠笑道：“猜猜看，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消息？”
孟茹惊喜地睁大眼，“那个人难道真的是我们要找的人吗？”
周稠点点头，“对，此人名赵嗣忠，正是安定镇人。自出生起就在安定镇生活了。家住镇西的赵家村里，这么多年过去，现在的房子估计已经平了。在家排行老四，原名赵四，名单上确有这个名字，后来改名叫赵嗣忠。”
看孟茹一副迫不及待要追根刨底的样子，周稠急忙道：“先去吃饭，本少爷也饿了，吃完饭再给你讲赵四的故事。”
五月份，北方的白天渐渐延长，俩人吃过晚饭，天幕未暗，天边的晚霞仍在地平线上流连，在天上渲染出大片大片瑰粉色的云团。
此时馆里只剩寥寥几人，王流正在做清馆前的准备工作。孟茹与周稠坐在庭院中的玉兰花下，一边聊天一边消食。
“赵嗣忠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。”周稠开口道。
三十多年前，当赵嗣忠还叫赵四的时候，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子。但是他不想和祖辈一样蜗居在这个小乡村里过着平淡的生活，好男儿当游历四方。恰好身逢乱世，他自己又在私底下偷偷读过几本书，觉得国家需要自己去拯救，感觉重任在肩。直到有一天，改变他命运的机会到了。
镇上来了一位很飒爽很美丽的夫人，偶然的机会，俩人在护城河边的海棠树下相遇。
赵四当时正与镇上的朋友们一同嬉闹，“古人云，出师一表真名世，千载谁堪伯仲间。当今恰逢乱世，将军平定天下，儿郎不让寸土，好男儿志在四方，吾当从军去，誓死不还乡。”
乱世飘摇，少年间的戏语也夹杂着国仇家恨，烙印着战争的风霜。却没想到，这番话却被路过的宋慧芳听到了，并写信告诉了宋家。在宋家人的帮助下，赵四去北方参军，远离故土，却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三十年。
岂曰无衣，与子同袍。行军生涯中，赵四与众多士兵并肩作战，触目皆是战争的硝烟与裹尸的马革，是士兵的嘶吼和濒死的哀嚎。
赵四这个名字太普遍了，一声喊过去十个能有五个应答的，帐中的军师为他改名，由赵四更名为赵嗣忠。
几年过后，匈奴撤退，却不想赵嗣忠作为俘虏，也一并被带离了故土。
芦苇荡荡，青草离离，他漂泊在异域的土地上，一别十载。在荒凉的土地上生存，让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要这样度过。昔日少年的豪言犹然在耳，如今再听却是鬓已星星。
大雍朝建立后，这些被俘虏的士兵分批换回，当他再次踏上大雍朝的国土时，已经是孓然的羁客。
“所以，他就一路走回了这里？”孟茹震惊道。
周稠点点头。之前有宋家帮忙，宋慧芳也有所照应，一路有快马奔驰，赵四一直在中原参军打仗。后辗转来到北境，与匈奴打了几年，就被抓走了。
“他听说你这里开了个宋太后的博物馆，很感兴趣，想着明后两日来看看，你这里方便吗？”周稠讲完故事，顺势问道。周稠起先误以为赵嗣忠是一个不事生产的流浪汉，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，后来听完了他的故事，内心不由敬慕。也积极为他奔走，牵线搭桥了。
“可以呀！为国征战的老兵来参观，是我们的荣幸。”孟茹爽快回道。
第二日一开馆，赵嗣忠就拄着拐杖，来到了大门口。
清晨的曦光洒在门口的匾额上，赵嗣忠抬起脸，细细端详匾额上的大字。
孟茹在门口迎接，亲自接待赵嗣忠。小仪也早早站在门口，好奇地看向这个饱经风霜的归客。
赵嗣忠走进馆里，逐一看向陈列的展品和字画，眼中浮现出对往昔的回忆。突然，他想起了什么，颤颤巍巍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玉玦，递给孟茹。
“这是当年宋太后送给宋氏子的生辰贺礼，宋家的人转送给了我，这么多年还好没有丢，这里，大概是最适合它的地方了。”赵嗣忠将玉玦交到孟茹的手里，小仪在旁边轻捂住嘴发出一声惊呼。
孟茹郑重地接过这个沉甸甸的玉玦，里面凝聚着一个少年年少时的理想，凝聚着一个男人的大半生，凝聚着宋太后对后人的期许和希望，历经30余年，又回到了安定镇。孟茹接下了这个在宋家人、赵嗣忠等人手中传过来的接力棒。
孟茹悄悄问周稠，“赵大伯今后怎么办？他家还有亲人在吗？”
周稠皱眉摇摇头，“我们去找过了，人全都不在了，这么多年过去，死的死散的散，连间屋子都没有。我想着将他接进周府，不过多吃一碗饭，养着就是了。”
孟茹小声道：“之前我们找这个人，是因为他就是活生生的历史资料，若能找到，包装一番，也是一个噱头。如今他这样凄苦无依，要我想，将他接来馆里，日常帮着整理东西，干些杂活，也算一个安身之所，你看如何？”
周稠故作担忧状，“你们多养一个闲人，能揭开锅吗？”
孟茹被气乐了，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，“好了，闭嘴！”
周稠笑道：“没事！真没钱了咱们向府衙申请，本来像他这种老兵会有一笔安置费的。我最近还听说，因为文化馆在大雍朝推行的并不顺利，朝廷开始面向你们这些新兴场馆拨款援助了，你记得关注一下！”
俩人在一边嘀嘀咕咕，小仪走向前去，细细端详这块玉玦。赵嗣忠也在一旁，小仪突然发问，“你后悔过吗？”
赵嗣忠闻言一愣，“什么？”
“你后悔过吗？若是没有宋太后当年的批语，宋氏不会送你战场，你就可以一直和你的亲人在一起，无病无灾地度过这一生了。所以，”小仪看向赵嗣忠的眼睛，“你后悔过吗？”
赵嗣忠笑看着小仪，“自然不后悔！高祖与宋太后平定天下，后方的防线，自有我们小兵守护，保家卫国，何悔之有？”
小仪笑道：“我知道了，先生当真是世间豪杰！”
赵嗣忠笑着摇摇头，“小兵老矣，不足挂齿！”
第二日，孟茹直接来到府衙，找县太爷要钱。
张儒本来还想打打太极，结果看到孟茹手里的朝廷文书，周稠也站在一边虎视眈眈，只得摆摆手，让孟茹直接去走程序了。心里暗自嘀咕，都说女孩儿外向，这男的外向起来更厉害，不从周家掏钱就搜刮本官的这点子金银，全贴补给了孟庭芳的小丫头，白眼狼。
因为安定镇目前就孟茹一家博物馆，镇里又富足，朝廷也难得大方了一次，直接申领了三百两的扶助，可把孟茹美坏了。带着白捡的银子，又从府衙接走了赵嗣忠，开开心心回了馆。
“赵伯，您以后就把这里当成您的家，小仪住后边的西间屋，您住东间吧。东屋平日里会售卖一些东西，闭馆就关门了。您在后面住着，不会影响到您休息的。”孟茹亲自安置赵嗣忠的起居，“有些委屈您了，待日后，我们扩充一下展馆面积，就不会这么拥挤了。”
赵嗣忠天为被地为庐惯了，有张床就不错，况且这里包吃包住，哪里还会挑，于是留在了这里。起先，大家都以为他仅是暂住而已，却不想，他的一生因宋慧芳的一封信而发生剧变，在游子归来的时候，他甘愿守着宋太后的博物馆，守了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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