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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 25随你同往


他半垂着睫羽,琥珀色的眼瞳看不清楚,手里仍在不紧不慢地摇着自己的折扇,看起来似乎只是觉得无趣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不自觉地蹙了蹙眉,徐医女见状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司懿,你不高兴?”她有些不解地拧着眉,握住他冰凉的手,“刚才我们说的话哪里让你不高兴了?你且说出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到底对他是了解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司懿也觉得自己应该高兴些,就勾起嘴角,伏在她的肩头,语调懒散:“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?不过是觉得你只顾着与徐女医说话,都看不见我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话的确是司懿能说出来的,可庄思仪仍然觉得哪里不对。

        百思不得其解之下,她也只好顺着他的话说:“我的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司懿没应,庄思仪便转过头去看他的神色,对上他一脸戏弄得逞的笑容,连眼尾都慢慢勾出一个更上挑的弧度,折扇落在她的下巴上,用力轻巧地将她的脸勾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几乎是以鼻尖对鼻尖的姿势,慢条斯理地细细欣赏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下意识捏了捏袖中的手指,唇瓣轻抿,故作淡然地跟他对视:“别闹了,待我处理完政务,再与你赌书泼茶消磨时日便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若非徐女医做出来的药对她重要得很,她也不会抛下政务即刻召见。

        近在咫尺的睫羽扇了又扇,庄思仪便感觉到他又用折扇勾了勾她的下颏,她欲躲开,便见他殷红的唇飞快地靠了过来,清浅地落在了她的唇珠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整个人都颤了颤。

        司懿不甘心地捏住她的下巴,一边难得强势的逼迫她与他对视,一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的唇珠。

        接着便再无其他动作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还在茫然地看着他,他已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,松开了禁锢她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陛下且忙着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话音未落,他已摇着自己的折扇出了御书房的门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说庄思仪之前对他因何生气还有所疑惑,但对上司懿那双眼睛之后,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司懿在生气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她一时半会儿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按着额角,深感焦头烂额。

        也就是司懿大摇大摆出了门的这一会儿功夫,偌大的皇宫里就已经传出来一条不大不小的消息——

        那位突然出现且极受陛下宠信的公子眼见着失宠了!从前可是从未见过陛下任他一人出御书房的!

        这样的消息原本也不会传到庄思仪耳朵里,便是子荷丹朱等人听了也不会当做一回事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偏偏,这是一段前朝大臣正在热切建议女帝选秀郎、甚至连要参选的子弟都已然准备好了的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宫里名不顺言不顺的那位主子失宠之事,一下子就经由各种官员家的渠道传了出去,一时间更是有愈传愈烈的架势。

        司懿对传言是无知无觉,但他确然对庄思仪是有气的,好不容易打算先憋回去,便又听闻了外头的传言,再知道庄思仪没有去管控后,都已经走到御书房的门口的脚步忽然就又转了个弯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也是司懿第一次觉得,凡间的成婚仪式还是有必要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也很想骂人,没有去处理那些流言,一是因为她觉得流言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东西,用不着特意去处理;二则是她要顺着流言去查宫里遍布的眼线,她再无所谓流言,也不喜欢自己的地界被人安插得跟个筛子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谁知道千算万算,偏偏没算到司懿会在乎流言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只好赶着处理完政务,又踩着夜色回了寝宫去找司懿解释。

        近些日子国事繁忙,她已经许久没有回过寝宫,多数时候都是在御书房的暖阁中休息。

        司懿明面上是有自己宫殿的,但实际上他仍长住于“残照”之中,既是休养生息,也是二人纠纠缠缠的好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果不其然,她方出现在内室,便被一股凭空的力道拉进了一片空白当中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来过这地方几次,据说是司懿自己划出来的休憩之所,空白之外便是三千恶灵所处的炼狱,她这样的凡人若是靠近了,很容易不自觉地流失掉生机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空白一望无际,若非还有光亮,只会让人觉得孤独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生于锦绣堆叠,长于金玉繁华,就算苦也不过苦在处境,故而每一次到这里来都觉得司懿从前实在是过得很艰辛。

        就算只是一点灵智,在这样空洞的地方大抵也是寂寞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司懿无声无息地从背后环抱住她,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,吐息绵长:“你倒是还知道来哄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轻笑一声,调侃道:“我自然不是‘忘恩负义’之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若当真想向我报恩,倒不如舍了这皇位,”司懿挑起她的手指握在掌心把玩,语调说不出是不是玩笑,“我救你这一命是为了让你与我厮守,你却只看得见那些外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这话说出来,庄思仪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成了真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说司懿真是为了名分、流言便与她生气,她是不相信的,能让他在乎的问题,自是她身归天下人来得更合理些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歉意道:“是我之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司懿抚着她的发轻哼一声:“用不着你认错,我只问你,我为你取药,救你这一命,那你这一命是不是应当属于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垂眸: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司懿又道:“那我若要你跟我走,你可会听我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:“不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司懿就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色,无趣地松开手,甩了甩自己的袖口:“庄思仪,庄月奴,你可真是没良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也叹,却没再顺着他的话说:“待明年国事初定,咱们便大婚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司懿便抬起眼睛,定定地看了她半晌,忽而大笑出声,长袖一甩,自苍茫中撕扯开一块窗户大小的缝隙来,对她的话避而不答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缝隙里显现出来的是炼狱,是无数形态狰狞的恶灵在互相撕扯的画面。

        司懿看着那画面,嘴角的笑容逐渐真实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月奴,你看看这儿,”他的口吻温柔,拉着她的手站立在缝隙的旁边,“这是虚无以外的地方,是我的领域,也是我原本打算——若你拒绝我,便将你丢进去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没被他吓到,看着眼前那炼狱的景象,只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。

        司懿没得到想要的反应,不大满意,但还在温柔地说着:“我的灵智在那儿生出来,我在那儿长大,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落在那里头被恶鬼撕咬是什么感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的指尖颤了颤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本以为司懿是作为这里的主宰而出生的,倒真没有想过,原来连这一片虚无的空白最初都是没有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千百年来,是你陪伴‘残照’生出灵智,是你的血泪滋养出我的七情六欲,我自诞生以来便明白,这份因果注定我不同于天生地养的灵。我因你而生,也只属于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我也为你做了这么多事,还搭上了千年修行,就为了与你此生能有所交集,你怎么就不能……也只属于我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不公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月奴,这不公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说这话的时候是温柔的,也是委屈的,透着不经意间的蛊惑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闭了闭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其实她一贯知道的,一厢情愿要做什么是他自己的事,以此为要挟才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,可同样的话由面前的人说出来,却又偏让她心甘情愿地由着他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就顺着心意笑了起来:“确实不公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眼前的人就心满意足地抱住了她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样似是而非的话像是做出了什么许诺,至少司懿是满意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转头便又一头砸进了政务堆成的山里,忙得不可开交,同时又将筹备大婚的事情提上了日程。

        出乎很多人的意料,这位前无古人的女帝陛下并没有什么要贬低男子地位的想法,除了提升女性地位之外,没有刻意去为难男子什么,只是默许了女子也可独立门户养纳男宠。

        连她的大婚,也全是按照民间传统筹备,只清简一些象征女子卑弱地位的礼节。

        司懿鉴于先前凶猛的流言,总算对于这场大婚不再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戏谑道:“从前你分明说不在乎这等仪式的,如今看来却是要食言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司懿正忙着试婚服,闻言也只是摇头叹了口气:“入乡随俗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轻笑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婚作为新朝以来的第一件大事并不算盛大,至少传颂得更多的除了女帝风华绝代的姿容以外,便只有戴着面具神秘兮兮的皇夫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本还觉得委屈了他,但一看司懿毫不在意的神情,她又觉得自己算是白费了心思。

        司懿当然不委屈,甚至还显得十分开怀。

        比起露面这种不大要紧的事情,还是把这凡世间的名分定下来更重要些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婚之后,皇夫之位落定,庄思仪临朝宣布从此以后后宫中仅此一人,再不举行选秀一事,并作文书留世,警醒世人不可贪恋美色,当以一心人为重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时间天下夫妻恩爱者甚众,不近他色竟成风潮。

        与此同时的是,朝中大臣大多数以为庄思仪成婚后,会迅速生子——毕竟谁真的愿意把自己的天下交到别人手中?哪怕是再亲近的亲戚也不行!

        他们暗戳戳的筹谋,以为待陛下有孕修养,便是他们谋得私利的好时机。

        却不想没过多久便被庄思仪的一道圣旨炸得脑子凌乱。

        初元三年,元月,帝大婚,大赦天下;三月,帝正式册封长安公主储君位。

        初元六年,八月,西南衡州洪涝,万人受困。帝夙兴夜寐,连发十三道圣旨令怀远将军沈丹朱携赈灾物资远赴衡州救灾。事毕,帝于临朝时吐血昏迷,元气大伤,群臣大骇。

        初元七年,元月,帝令储君入朝听政。

        初元十年,帝因病禅位储君,三诏三辞,新帝登基,改年号“继扬”,尊帝为上皇,新帝继续推行初元政令,成果斐然。

        继扬元年,太上皇薨,皇夫殉情,新帝大恸,厥于灵前,后亲自扶棺送葬于皇陵,尊太上皇为“承□□”,入宗祠位首。

        □□薨逝,天下大悲,尤其是受其恩惠的众多女子以头抢地,痛哭流涕,直言天妒英才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新出炉的皇帝庄灼灼正依依不舍地拉着自家姑姑撒娇,对着拐走了姑姑的男人咬牙切齿:“我的姑姑啊——您真就不管我了?您就放的下心把这么偌大的王朝交给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,对方又不依不饶地抱了上来,嘴上毫不留情地拆穿:“你分明就是觉得当皇帝累才不想当,别在我面前说什么舍不得的话,我看你刚登基就大选分明高兴得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也不晓得这丫头到底是随了谁,年纪越大就越喜欢好看的男子,说是多情也是无情,唯独对自己那总是跟自己争宠的姑父毫无兴趣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许也是因为姑父长了一张和心黑的姑姑一样的脸吧。

        庄灼灼哽了一下,但她这些年脸皮也越来越厚,就当做没听到一样继续哭哭哭啼啼:“我的姑姑啊——你好狠的心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抬头看了看天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和司懿的马车从早上便出了城门,却硬生生地被她庄灼灼一个人拖在了这儿,眼看着天都要黑了,她居然还是寸步难行。

        再多的不舍都化成了不耐烦。

        司懿看出她的无奈,抬手画了个圈,青光丝线一般缠住灼灼的手臂,看着无害,却比人的力气还要大些,强行将意图缠住庄思仪的灼灼拉开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终于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司懿从马车里飘出来,悠悠地抱住庄思仪,看着对面怒目而视的灼灼,以胜利者的口吻慈爱地道:“差不多得了,你真以为你拦得住?”

        灼灼早年便知道他不是人,所以对他拐走自家姑姑的反应就更大了,生怕自己从此以后再也找不着姑姑的踪影。

        是以她磨牙霍霍向司懿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按住他的手,眼神警告他不要跟小孩子计较,自己则转过头对着灼灼温柔地笑了起来:“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灼灼想要说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直接摇了摇头:“不必劝我,我意已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握着司懿的手,笑容是温暖而明亮的,好像满心满眼只装得下他的身影。司懿看着她的眼睛,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自打上次病重熬过来,我便知自己命数不长了。我做了十年皇帝,自诩想做的事做得不错,也并不亏欠百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我亏欠你姑父良多,本来就是他救了我这条性命,这些年来我陪伴他的时日却还不如教导你的时日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剩下的日子,我想好好陪陪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惯是这样,想说服一个人的时候软硬兼施,条条是道,鲜少会有失败。

        灼灼张了张嘴,正欲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旁边的司懿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她的长发,先她一步开了口,听起来还挺幽怨:“本该如此。咱们说好了的,你这一生只能与我纠缠,我现下却已亏了十年有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庄思仪也跟着笑:“你总说我没良心,这下可满意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三十多岁的她仍是个明珠生辉般的大美人,十余年帝王生活带给她威仪与成熟,模糊了她或许已然消逝不少的美貌,让人再看不出她从前轻薄柔弱如梨花的样子,却并不会有人去惋惜流连。

        而司懿十余年未曾改变过模样,他不在乎宫人的看法与非议,他只知道庄思仪喜欢他什么样子,他便是什么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他就镜子一般的映出了庄思仪风华正茂时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头戴玉冠的青年青衣落拓,那张本属于女子的精致面容使得他如同美玉,却不脆弱,于琥珀色的瞳孔与细长的眼尾间勾勒出万般的风情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与庄思仪所不同的,甚至完全背离、却又相辅相成的个人气质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当他们二人靠在一起的时候,仿佛并蒂莲一般的,同根而生,浑然一体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样的画面有一种靡丽的、禁忌的动人。

        灼灼看在眼里,不知道想了些什么,到底是没有再劝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确舍不得姑姑,可也知道姑姑的身体这些年又单薄了不少,为了家国大义,她是想留下姑姑的,可为了亲人之间的关切,她又不想让姑姑终身都拴在数不尽的政事上。

        罢了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灼灼叹道:“那姑姑此去,一路顺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司懿带着庄思仪进了马车,轻哼一声:“那还用你说?”

        灼灼翻了个白眼,她才不跟这个恶劣得离谱的姑父说话,免得气到自己,愉悦对方。

        果然听见庄思仪轻斥了他一声,转而探出头来跟她告别:“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,也会回来看看这片天下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灼灼说好,目送着他们的马车驶出去,直至连影子都看不见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想着,从古至今寡有长寿者,四十来岁寿终正寝便是常态,或许……姑姑留在一只灵的身边,能逃脱这样的常态呢?

        那她更要当好这个皇帝,免得再见到姑姑时,让姑姑觉得失望。

        自打庄思仪身体恢复了一些,司懿的灵力就也跟着恢复了一些,坐马车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,一出城,他就时时刻刻想怂恿庄思仪让自己抱着飞。

        马车哒哒哒的行驶着,偶有响铃声因风而起。

        风里飘散着他们或温柔或清越的嗓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咱们先去瞧瞧你说的那个‘蓬莱’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地方实在是没什么意思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我偏想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你这是年纪见长,脾气也跟着见长了?既然想去,去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之后还想去衡州看看,亲眼看看那儿如今修整成什么样子了,我才能安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凤凰关那地界也不错,你还能见见二叔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[第一单元完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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