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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3章 记仇


“陆北云!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哪里想到他会自己站出来,倒吸一口冷气,像是对这张脸有了阴影。

        宁清让看着他,心中异样的情绪再次袭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昨天陆北云来见他时,宁清让是吃惊的。

        陆北云身上的伤势如何他心里清楚,寻常人不躺个十天半月根本下不了床,此人竟能面不改色、只身闯入他的府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来跟你谈个条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御林军抽调来守府的侍卫也没能拦得住,陆北云浑身浴血,却一身坦荡地站在他面前,不带一兵一刃。

        宁清让屏退护卫,等这个跟他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说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明日,你让我进府,我帮你治宁王的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治病?

        他能有什么办法?

        对于三年前的事,宁清让从未放弃过寻找真相,也一直在找能让父亲苏醒的方法。

        三年前经御医救治,父亲分明是醒过的,可等第二天几个门派的人来探望后,父亲又沉沉的睡过去,御医怎么诊都瞧不出是什么病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定有人在隐瞒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江湖都道三年前的事你是主谋,你让本王如何信你?”

        陆北云不急不慢,找个位子坐下,给自己添了杯茶,云淡风轻得就像在自己家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反正宁王已经那样了,你试试我的办法也无妨。况且,若我真的想除掉宁家,早就动手了,还会留你到现在?”

        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,宁清让绝对是不服气的,可由这个人说出口,却很有说服力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总觉得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很熟悉。

        宁清让也不是傻子,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从下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自己有个哥哥,只是这在家算是禁忌,每当他问起,父亲的脸冷得就像家里养的座山雕,拿出一派在战场厮杀时才有的威严,宁清让便也不去讨这无趣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刻看着陆北云,他心里却有了某种猜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猜测很快占据了他全部内心,让他一定要想办法证明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清让的思绪被大厅里的吵闹声拉回,众人争抢着要拿兵器,取陆北云的性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侯爷,不能信他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此人是灭门元凶,罪大恶极,不知道又要耍什么花样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刀,我刀呢,快把我刀拿来,老夫要和他决一死战!”

        路尘看着这闹哄哄的场面,神色竟有些不耐烦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子规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不同寻常的神色,仔细看了看,发现他眼睛也有些红。

        难道,刚刚忘缘花树产生的影响并没有褪下去?

        宁清让咳了咳,没起作用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索性一拍桌子,身后侍卫也抽了刀。

        众人见小侯爷生气,这才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宁清让拿过侍卫递来的铁具,举过头顶,道:“这是锦衣卫押犯人专用的镣铐,用他将陆北云双手锁住,大家意下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见众人有些犹豫,他接着道:“我府中有百名皇上亲赐的御林军,再加上诸位合力,还怕他在此兴风作浪不成?”

        路尘亦顺从地将手放在身前,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待到路尘手被拷上,又被摁跪在地,上身被铁链锁住,众人才安静地坐回原位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侍卫端着碗,取出匕首走上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来!”夏子规穿过人群走向路尘,她不放心任何人拿刀对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子规接过匕首,向宁清让问道:“一碗总够了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路尘笑着看她,低柔地唤了声“荧儿”,好像在这个世界上,她才是唯一重要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子规本不想回应好脸色的,被他这么一唤,却愣是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浑身酥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路尘很少用这种语气念她的名字。他平时总是慵慵懒懒的,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,对什么都云淡风轻,让人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。像这样有些近乎偏执、宠溺、喧兵夺主地叫她,还是第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 将路尘的手放在身侧,夏子规在他左臂轻轻划了道口子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件事她本是有经验的,此刻拿刀的手却有些抖。

        鲜血顺着流到碗里,一滴都没浪费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天河也已被人抬了上来,瘫软地坐在位子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半碗血下去,宁天河没什么反应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碗血下去,宁天河只脸色红润了些。

        半柱香过去,寂静的大厅里人群又开始躁动。

        耿绍文正要起身,静若佛像的宁天河手指突然动了一下,宁清让急忙上前,只见宁天河一口血喷出,醒了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厅的人再次炸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醒了,竟然真的醒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天河恍恍惚惚的看向四周,眼神并不聚焦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爹!”宁清让急跪上前,俯在宁天河身侧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天河看着他,却并没什么反应,神色迷茫又飘忽,苍老的脸上竟有些稚子般的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    少林寺空心大师上前,搭上脉搏,捋着白须道:“许是毒物侵蚀太久,心智受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毒?他似乎并未提过父亲是中了毒。

        宁清让神色一凛,并未戳穿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天河听到空心和尚的声音,双目突然一睁,死死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空心被他看的发毛,后撤几步。

        难道他,还能认得?

        空心飞快地跟耿邵文使了个眼色,静观其变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爹!爹,你还认得谁,快指出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请让拉着父亲踉踉跄跄走到人群中,宁天河果然已心智不全,见人就傻笑,很多人看到他这个样子,想起多年前在战场叱咤风云的宁王,就是一阵叹惋。

        一个个人顺过去,宁天河并无异样,在见到耿邵文时突然大喊大叫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,是你…你别过来,别过来!”

        耿邵文掩饰地向众人笑:“没想到王爷对在下印象竟如此深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子规紧紧站在路尘身旁,看着这场闹剧。

        崆峒派耿邵文,少林主持空心大师,峨眉派掌门玉□□人,昆仑派掌门青良子,被宁天河一一点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些人,兴许都是当年的主谋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天河疯疯癫癫,几近癫狂,躺了三年肌肉退化严重,力气却还是大得很,伤了不少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宁清让再看不得父亲这般模样,点了他的穴,宁天河随之晕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待他难过地放下父亲,抬头时,眼中分明是愤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李贵!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贵闻言上前,向众人拱手:“三年前屠杀宁家的凶手,或许并不是陆北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当年,老爷要推小侯爷做武林盟主,空心大师因为这事,没少跟老爷吵架。三年前的下午,空心大师来找老爷谈,说陆北云会来刺杀,已经让八大门派埋伏好。我那个时候觉得事情不太对,就…就逃出去了。后来躲在墙头,看到确实来了个戴面具的人,但只有他一个人,和一群黑衣人拼杀在一起,看起来是帮宁家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清元怒道:“胡言乱语!”

        三年前,他分明是接到飞鸽传书,说陆北云会在三日后刺杀宁府,青良子称这是合力斩杀陆北云的好机会,八大门派这才联手。陆北云见人就杀,武当死伤过半,现在说陆北云不是凶手,谁会相信。

        李贵扑通跪到地上道:“小的所言,句句属实,绝不敢有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空心大师亦定定地质问道:“照你的意思,还是我们少林灭了宁家不成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耿…耿少侠、空心大师、玉阴掌门、还——还有青良子掌门,老爷刚才见到你们,就跟见了鬼一样……”李贵怕的发抖,倒也很有勇气,面对几人要吃了他的表情,仍能把心里话讲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众人皆是指指点点,说他胡编乱造颠倒黑白,但也不乏有已经开始动摇的人,但反驳声一起,立刻就会被众人质问着压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直站在角落默不作声的赵利,此刻趁乱将钥匙递给夏子规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子规不动声色地解开路尘的束缚。

        宁清让看已有人动摇,打算再放出一招:“我宁家其实还有一长子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这话还没说完,就被路尘按住。

        事情发展到这一步,不可能说清了,利害牵扯整个武林,不会有人愿意承认是八大门派带头制造了三年前的谋杀。

        世道本就如此,人多即是正义,孰黑孰白并不重要,没人去在意真相究竟如何。

        若是宁清让现在跟他扯上关系,只会有人站出来说宁家早已跟万沧门串通一气,到时候不仅他,宁府在江湖也再难立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陆……陆北云解开链子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哼,我就知道,宁清让早就投靠了万沧门,与陆北云串通一气!”

        路尘: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夏子规一直看着路尘,他本来还是沉静的,听到这话的时候,眼神却骤然凝了层寒霜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听到他说:“荧儿,我可能顾不上你了,你保护好自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夏子规有种不好的预感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她觉得路尘的气质变了,配上他泛红的眼睛,几乎有些霸道。

        路尘起身,嘴角一抹讥讽:“你们若是非要让小侯爷跟我扯上点什么关系,我倒也不介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只觉面前一阵风带过,而眨眼功夫,闭眼前还在原地肩未移、手未动的陆北云,再睁眼时已当着众人的面,揪住了武当掌门的衣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来,只是要问出高飞尽的下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展动身形,迅速将他围住。

        路尘云淡风轻地活动脖颈,再抬眼时,眼中血红色更甚:“我自幼食生肉,喝人血,六岁开始杀人,砍下过挚友头颅,手刃生养的义父,这样成长下来,为人小肚鸡肠的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清元右手蓄力出拳,路尘接住,满不在乎地吐了口血,接着道:“耽蛊在体,每天都盼着闻到更多血腥味,刀锋划过肌肤,切断人骨的声音,陆某想念得紧——今日已经到这份上了,我们便来算算之前的总帐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师父!”

        谢清元被他的戾气吓得浑身一抖,接过远处扔来的剑,陆北云自是不稀罕夺他的剑,他只用半城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清元携剑逼来,陆北云单手背后,脚尖一点,轻身后退,剑尖离心口始终一尺远,谢清元再怎么都无法更靠近他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直逼出门外,谢清元的剑气起了变化,一剑在手,却宛如七剑幻化,剑光流转,诡秘莫测,正是他最为得意的乾坤剑式。

        陆北云无动于衷,掌风愈加浑厚,绕在剑刃四周,使谢清元丝毫无法逼近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清元一式未成,欲抽剑,这才发现,不是自己在向陆北云刺近,而是自己已被困在了陆北云掌中,被他带着向前!

        正是这一式,当年,他正是败在陆北云这一招式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竟想用同样的招式再来一次?

        不可能!

        谢清元自那日之后日日习练,早已想出了破解之法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松手弃剑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松,所有人都是一惊。

        看似简单的撤手,实则在对战时没有几人能做到,以退为进不仅需要技巧,更需要勇气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清元弃剑,正是他能想到的最绝妙的应对之法。

        以路尘这样的姿势,一旦抽身即会被掌中的剑反噬,可若不抽身,便只能承下他的形意掌,别人绝无可能避开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惜,谢清元面对的不是别人,而是陆北云。

        夏子规深知谢清元对路尘构不成威胁,不慌不忙去找路尘佩剑,等回身要递剑时,就见路尘已将谢清元踹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清元本是想旋身到了陆北云身后,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困住他后颈,他也确实做到了,所以嘴角还保持得意的笑,可不知怎么,就发现自己已经趴在了地上,姿势与当年受他一掌时几乎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凭你这样的速度,也想伤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耻辱之意升腾而起,谢清元正要起身再战,才发现自己已胸骨尽断满口碎牙,陆北云轻飘飘落下来,膝盖压在他的肩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头骨一阵厉风袭来,谢清元急急出口喊道:“形意亭!高飞尽在我后院的形意亭下,有……有个机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哼。”陆北云冷笑起身,手心一翻,夏子规手里的半城剑便已出鞘,落进他的手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半城剑似是感受到了主人身上噬血的杀意,随着兴奋起来,剑锋鸣啸,熠熠生辉。

        陆北云手中剑光一闪,就要刺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清元咬牙起身跪在他面前,额前碎发凌乱不堪,混着血含糊地问道:“你——你要怎么才能饶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陆北云闻言停下手中动作,像看着一头待宰的羔羊,眼中起了玩味之意,心思一转,走向围观的一名武当弟子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弟子见陆北云走来,颤颤巍巍立在原地,腿抖得一动都不能动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在武当习武十年,多得是“变化飞升,不信业果,力抗自然”的道教观,对万沧门等魔教一辈嗤之以鼻,日日盼着取其首级,此刻面对着陆北云,却只感受到了强大的压迫之感,邪不压正什么的早随着他手中的剑灰飞烟灭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武当弟子眼一闭,心知自己绝无生还可能,却只感到手中一空,匕首被他夺了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陆北云将匕首扔到谢清元面前,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谢清元楞楞地看着匕首刀刃泛起的冷光,突然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的愤恨挣扎都有什么意义,夏练三伏,冬练三九,只是为了凭武学出人头地,到头来,还是什么都没得到。

        拿去正邪的幌子,他对陆北云,从来只是嫉妒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捡起匕首,疯了一样地割自己身上的肉,一片片血肉掉在地上,他却只是凄厉地笑,随后一刀刺入锁骨,惨叫一声,晕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路尘的眼中毫无波澜,冷漠得如一轮远山的血月。

        从前的路尘不杀人,是因为他不想。

        今日的路尘不杀谢清元,是因为他不愿。

        闭眼一身轻,活着才难熬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掌门!”

        既已见血光,众人便再无所顾忌。管他什么疯癫的宁天河,什么三年前的真相,统统都是放屁,眼下武当掌门已废,下一个不知道是谁,无论如何,陆北云都必须要除!

        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。

        长孙离愁急中生智,大喊一声:“大家有话好说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急急奔到路尘面前,将手中玉扇揣进怀里,两手空空拦住众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毕竟家大业大,众人不好得罪他,质问道:“长孙庄主,你这是做什么!”

        长孙道:“以多胜少太不体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陆北云作恶多端,杀他哪还需要那么多规矩?!”

        有人毕竟还是在意名声的,问道:“长孙庄主有什么主意?”

        长孙离愁回头看了眼路尘,见他睥睨地看着自己,并没有要对自己动手的意思,不露痕迹地挪到他身后离了一步远,继续道:“既然八大门派的掌门都在,我们何不来一场另类的’华山论剑’?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面面相觑,停下手中武器听他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一个一个上,刚好露一露各门派的武艺,拿他做靶子,耗也耗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众人纷纷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像是个办法。

        长孙离愁吐口气,突见路尘回头瞧了他一眼,长孙尴尬笑笑,一溜烟跑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谁第一个出手呢。

        一阵风吹过,路尘两根手指夹住了一片落叶,看了看,又放下去,喃喃道:“叶子已经枯透了,冬天是个很冷的季节,在这之前,想杀我的人,尽管来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没有人敢有动作。

        气氛好像一下回到了一月前,飞云客栈的那一幕,没人愿意冲锋陷阵,都想做最后捕蝉的黄雀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同的是,路尘没有再云淡风轻地等着,他率先出剑,向耿邵文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还记得,耿邵文在上一次大战中,砍了夏子规一剑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发现自己真的挺记仇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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