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宁小侯爷
相比暗无天日的地牢，宁王府现在正一片和风习习,花柔日暖。
李贵身为宁王府的一名下人，正扫着除不尽的落叶，接到一声通传，便放下扫帚急急去找宁小侯爷。
宁清让作为宁府独子，长得又俊俏，自小尽得宠爱，最近即将束发满一年，愈加意气风发，看气度颇有宁王当年的风采，只是娇养惯了，难免脾气有些任性，除了李贵，一般人还真有些摸不透他的性子。
李贵气喘吁吁跑来，看到正在练习射术的宁清让，不禁心中赞叹：“我们小少爷出落的真是一表人才，年纪轻轻便已精通多种武艺，连射术也是精进神速，老爷若是见了，指不定又得怎么夸他了。”
老爷……李贵突然想起什么，神情暗下去。
三年了，还是有些不适应。
“小侯爷，小侯爷！”
宁清让听到声音一皱眉，将箭锋调转了个方向射出去，不偏不倚，正擦过李贵的脸，钉在树上。
“说了多少遍了，叫我侯爷！”怎么每个人都喜欢在他称呼前面加个“小”字。
“是是是。”李贵胆战心惊地站在原地，半晌才殷勤的凑上前道，“小……侯爷，武当派掌门谢清元来了，说是要见您。”
宁清让听了武当掌门的名号也没什么反应，瞄准靶心又是一箭射出，才有些不耐烦地道：“他来做什么？”
“说是要带您去见一个人。”
“见人？”宁清让一听能出门，来了兴致，“走，去瞧瞧。”将弓箭齐齐甩到李贵手里，负手向正厅走去。
谢清元见到宁小侯爷，不卑不亢的施个礼，摆足了武当掌门的架子。
宁清让回礼，二人坐下寒暄了几句。
“不知宁王近来可好？”三年前一场屠杀后，宁家几近灭门，可宁小侯爷不知怎么，完完整整活了下来，只受了些皮外伤，宁天河几经御医抢救，最终留了口气，却只能整日躺在床上，睡成一尊木头。
皇上听后大怒，命令彻查此事，宁王府里黑衣的刺客，摆明了就是万沧门的人，再往后却怎么都查不出了，江湖都传闻是陆北云嗜杀成性，没忍住杀欲，这才连带着给武林来了次大换血。之后不久，陆北云便也身死在一次任务中。
谢清元当时就奇怪，八大门派都没能干掉他，陆北云死的也太简单了点，现在看来，估计是陆北云自己制造了一场假死，隐身江湖规避锋芒。
可耻，可恨。
好在现在又落到了他手里。
宁清让把玩着手中玉扇，语气颇为随意：“还是老样子。”他与谢清元交集不多，是当初父亲想推他做武林盟主，这才跟几大掌门有些相识，没必要跟他多说什么。
谢清元看出他爱搭不理的样子，可没办法，谁让人家是风头正盛的侯爷呢，屠杀一事后，皇上更是对宁家宠爱有加，将来宁清让指不定晋升到哪一步，万一真做了武林盟主，更是直接压在他头上，谢清元不能不客气些。
“小侯爷，过几日就是您生辰了。”
这宁清让也是个奇人，一看就是打小娇生惯养，家中死了那么多人，他却还是照样过自己生辰，仅第一年休养生息停了停，第二年没人管着，规模办的更大了。
宁家哪一头都走得顺，他的生辰向来都是一场盛会，既有皇室之人，也不乏江湖各大世家。
“到时候，定会向谢掌门送上请帖。”宁清让假面笑了笑，实际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，催促道，“掌门不是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？”
“是。”谢清元放下茶杯起身道，“人现在武当，小侯爷可愿随我去一趟？”
“请。”
宁清让不喜晃晃悠悠坐轿子，跟着谢清元骑马前往，一路问他要见什么人，谢清元都神神秘秘的不应答。
“小侯爷，那人您见了一定高兴。”
宁清让忍不住了：“劳烦把’小’字去掉！”
谢清元被他吼的一激灵，骑马跑到前面去。
宁清让发现谢清元没带他走正路，而是从后山上了武当，一路七拐八拐，越走越僻静。
小侯爷武艺卓群，又有宁府做靠山，自然不怕这掌门使坏，倒是更对要见的人好奇起来。
走过一片被竹林掩映的小路，一座石门现在面前，石门大开，谢清元朝里做了个“请”势。
“哟，没想到你们武当也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。”宁清让打趣道。
地牢阴冷潮湿，饶是宁清让身体硬朗，也不禁打了个寒战，被谢清元引路下了台阶，终于见到了要见的人。
谢清元神色颇有些得意：“小侯爷，您可认得这是谁？”
宁清让上下打量着面前跪在地上、被繁琐的铁链困住之人，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，衣上数道带血的鞭痕，划破的口子里露出透着刀剑伤的肌肤，整个人虚弱得就像挂在铁链上的一片黑夜。
他从不知道一个活人身上竟然可以有这么多伤。
武当将此人留在这里，定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，现在看来，八成是一无所获。
脖子上的铁链束得紧，低不下头，一张堪称惊绝艳世的脸微微扬着，凌乱的血迹未除，颇有些动人心魄。
竟然长得比本王还好看。宁清让心里这样想着，嘴上不以为意地答道：“陆北云。”
谢清元点头，弯下身拿去路尘口中白布，两指掐上下颌，眸中精光闪烁：“正是，三年前宁王府事件的罪魁祸首。”
路尘一直醒着，并没能完全昏过去，飘忽中看向宁清让，似乎并未看清他，又移开了目光，可只这一眼，立刻让宁清让浑身起了极为不舒服的感觉。
这感觉很陌生，像是自己的心脏被揉碎了，有种失控的直觉。
他愣了几愣，才将这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异样情绪收起。
“你带本王来这里，是觉得本王能问出什么？”
“我们江湖事不麻烦小侯爷。”谢清元礼貌笑答，“此人隐匿江湖数年，一身血债未偿，若是小侯爷愿意，用自己的手段探查一下三年前的真相未尝不可。”
宁清让冷冷一笑，没有应他的话，只目不转睛的看着陆北云。谢清元虽身为武当掌门，有些心思却好猜得很，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堆，无非是想借他之手惩戒此人，有仇必报罢了。
反倒是陆北云，销声匿迹数年，为何偏偏在这时候重出江湖，三年前的宁府血案历历在目，如果此人当真是陆北云，就算败在八大门派手下，也不可能想不到办法在此处脱困，那么他留在此处究竟有什么目的？莫非还是跟三年前的事有关？！
宁清让皱眉，掰起他的下颌。
“你就是陆北云？”
手中之人呼出的一线声息滚烫微弱，显然并不清醒。
谢清元招手，一盆冷水彻底将路尘浇醒，居高临下问：“你可知道他是谁？’
路尘眸光涣散，被水呛得轻咳了几声，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。
谢清元早料想他是这反应，自顾自答道：“宁小侯爷宁清让。”
宁清让不耐烦地更正：“侯爷，不小。”
闭眼的路尘骤然抬头，几次想把目光聚焦到宁清让身上，都无法看清，神情却已有了些慌乱，眼中波澜对上谢清元，几乎有些咬牙切齿：“你想干什么！”
谢清元第一次在陆北云脸上看到如此不同寻常的情绪，更肯定了自己带宁清让来这里的决定，便不再理会陆北云，而是向身后招了招手。
身后武当弟子端了个火盆来，呲呲冒着火星，谢清元虽面无表情，语气却是难掩的兴奋：“小侯爷，随便用点什么吧。”
宁清让还是没理他，凝神看着陆北云，缓缓蹲下身去：“三年前的事，你知道多少。”
缚手的铁链微微发出几许声响，陆北云的脸上血污未除，一双眼也因痛而有些浑浊，看着他的时候，却没有一点凶狠之意，反倒……反倒让宁清让联想起月光。
一抹完全不该出现在此地的，清和的月光。
宁清让一愣神，双眉愈发蹙紧，猛然掐上他的脖子，声线渐冷：“你别想耍花招，本王没功夫跟你耗。”
“当时……你不该回去。”他的声音虚弱，被困着也无分毫反抗，低弱的声音落到宁清让耳朵里，却像一根绳索，紧紧将他缠了个透。
虽然江湖已经把真相传的清楚，宁清让却一直觉得事有蹊跷。
思绪很快将他带回了三年前，那个不寻常的夜晚。
那晚，宁清让正与朋友吃完酒夜归，远远看到自家方向一片火光，二话不说往家里赶。
宁王府房门大开，一片刀剑相击和惨叫声，看起来竟如入炼狱一般。府中一群黑衣人，见人就杀，老弱妇孺家仆皆不放过。
宁清让提刀杀进去。
黑衣人像是认得他，都向他而来。宁清让自诩武功卓越，丝毫不露惧色，却在几招对峙后就发现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。
这群人招式散乱，哪门哪派都有，只是宁清让习武不深，分不清楚。
拼的也不知身上落下几道伤，也不知还能撑多久，看着身边的亲人倒在远处却无能为力，这种无力感在此后无数次的成为魇住他的心魔，而那之后发生的事，他却记不清了。
当时，后颈好像突然被一记重击。
过了不知多久，宁清让被脸埋进血河中的动作呛醒，他推开身上堆着的几具尸体，踉踉跄跄爬起来，看到的只有满目尸山。
一夜之间，偌大的宁王府只剩了他和父亲。
之后江湖便一直传言，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，是万沧门陆北云所为。
可陆北云，明明也死在了那场血案中。这些年，他一直想探查清楚真相，想知道当时击晕自己的是谁，自己又是如何在那群杀人不眨眼之人的手下活下来的。
面前这个人，或许能给他答案。
“把他解开。”宁清让即将束发满两年，精致秀气的脸长得很有养尊处优的意思，自小讨人喜欢的很，但说话便总少了几分威严。
谢清元自然不肯，又不好拂了小侯爷的面子，一时没有动作。
宁清让习惯了别人不听他的话，习惯了话说两遍，但这次，他的语气多了几分恼意：“把他解开！本王有自己的办法。”
谢清元这才应下，心下也有些好奇宁小侯爷面对灭门之仇敌能有什么手段。
链子退的不管不顾，陆北云几次不稳就要倒下去，宁清让冷冷看着，等他彻底被人压跪在自己面前，才走上前，拽着他腕上的镣铐，将人扯过来。
陆北云就这样被带了过去，身子轻的像一片翎羽，让宁清让颇为吃惊，他看着这人单薄的身形，如何都看不出一点魔教杀神的意思。
可就是这个人，能孤身面对八大门派，甚至将他宁家灭了个干净。
他猛然扣上陆北云手腕，几乎瞬间捏出青痕，陆北云低着头看不清神情，一双黑瞳被眼睫低低遮着。
宁清让便用力愈深，猛然点了他几处穴道，几股强劲真气瞬间在路尘身体内活跃起来，像突然炸开的火石，几乎要将他燃成飞灰。
内息冲撞，功力愈深厚便愈是难耐，没人能忍过几时。
宁清让扣住他的肩膀，再将他扯起几分，迫使他的脸扬起来，咬牙切齿的声音带着几分急迫：“封住气海，穴道一解真气就会肆无忌惮，只有我能帮你。本王只要你回答两个问题，三年前的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？为什么要那样做！”
“呃……”陆北云咬着牙，浑身抖得厉害，豆大的汗滴从额角滚落到鼻尖下颌，声音颤抖，“我……不是……”他凌乱地喘息，似是想抬头看向宁清让，却被更深的疼痛带的不自觉要蜷缩，只能一手紧紧扣地撑着。
“不是？不是什么！”宁清让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想知道答案，一向目中无人的散漫语气难得变得急促万分，“陆北云，内息再这样冲撞，你会死！”
他看到陆北云唇角漫出一条血线，脸色已白的近乎透明，浑身颤栗着。
他竟真的…他守着这些秘密，到底是想守护什么？
宁清让把牢他的肩膀，几乎要将肩骨捏碎：“只要你说出实情，本王现在就让你昏过去。”
“说！”
“清…清让…”他无意识的念出这个名字，低哑若散雪，却像一线火花，刺溜一下，从两耳穿进宁清让脑海。
为什么这么熟悉。
甚至他的眼角眉梢，鼻尖唇角，看起来也是这么熟悉。
宁清让愤力将穴封死，将他扔到地上，看着陆北云咳了几声，吐出一口血，竟真的像奄奄一息。
他自小跟过锦衣卫不少案子，见多了刑罚，早已没了不适，现在看着面前的人，却并没有手刃仇敌的快感。
只是觉得心里发堵。
“小侯爷？”谢清元喊了声站在原地很久的人。
宁清让的语气很不耐烦：“别烦我！”
他突然拿起身后某一人腰间的长刀，反手刀背向外，猛的向陆北云欺身而上，横在脖颈：“你到底是谁！”声音怒极反低。
陆北云的眼睛终于微微打开一些，好看的桃花眼像被水潋过，眸中痛出水雾：“有些事…查下去没有意义…清让你不如多…多想想如何…救醒宁王…”
“你是如何知道我父王的事？！”宁清让心中一惊，愈发看不透。为防再有人刺杀，宁王还活着的事明明少有人知。
难道这些年，陆北云一直在暗中观察宁家？三年前的事他当真是罪魁祸首？那他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，威胁吗？
“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。”
他好像看到陆北云笑了一笑，上扬的嘴角一勾，竟还是特有的散漫：“小侯爷怎么不想想…三年前…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…”
痛极至此，他竟还是如此思路清晰，甚至在有意引导他。
宁清让将刀背再度下压，他感到身下之人身形一抖，脖颈扬起秀绝一线的弧度，微弱的呼吸顿停。
宁清让努力忽略内心的不适：“回答问题，不是让你发问。”
陆北云似乎不想再说话了，也兴许是再说不出话，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袖子，正在慢慢垂下去。
“小侯爷，留一口气。”谢清元在身后小声提醒。
宁清让起身，只觉得在此处再呆不下去，将长刀往谢清元怀里一塞，转身甩袖道：“本王乏了。”
有些事情，他必须得去弄清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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