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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7章 独自赴死


先生怀抱炸药,在堤坝上坐到卯时。

    他希望自己的预判是错的。

    天渐渐亮了以后,呈淡淡的青色。

    未久,日头出来了。

    朝霞既集聚,又分散。既凌乱,又整齐。变幻莫测。

    他将炸药抱得很紧,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。

    他一夜未眠,眼睛红通通的。

    运河的水不知他的思绪,兀自流淌着。扬州城还未醒来,偶尔有农人挑着担子,赶早去城中卖菜。早点铺子门前,蒸包子的笼子摞得高高的,冒着热气。一派岁月静好的安然。

    辰半,他听到敲敲打打的声音路过沿河的道路。

    他不由自主地走近看。每一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。他们抬着花轿,往东走。他知道,那是祝府的方向。

    他的妻,今日要嫁人了。

    那个总是微笑着、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的女子。为他怀过孩儿、他曾整夜将手放置在她腹上的女子。他潜意识里想要保护她、希望她获得幸福的女子。

    要坐着这顶花轿,进别家的门了。

    花轿真好看。

    罩轿的帷子是大红色的彩绸,绣有百子图的花样,缀以金、银两色线,尽显隆重。朱红漆的藤编成的踏子,是她踩着入轿的地方。轿身是用银杏木做的,两边浮雕着和合二仙。轿帘上的富贵牡丹格外生动。

    先生想,她要嫁的那个人,是真的很喜欢她吧。每个细节都用心了。

    她曾流着泪向他说的那种安稳喜乐的日子,很快便会拥有了吧。

    她的夫是不是他有什么关系呢?

    他本就欠她一个安稳。

    她从嫁到程家开始,从来没有轻松过。

    他已经给了她太多太多的波折。

    他永远记得她清冷素净的面孔上,汹涌的悲恸。

    先生跟着花轿走了几里路。

    他躲在祝府对面的大槐树下,一直等到她出了门。

    虽然她盖着红盖头,他没有看到她的脸,但是,能亲眼看到她上花轿,于心已慰。

    日头突然藏进云层里。

    天越来越阴了。

    乌云霎时起,离地面越来越近。

    他猛地往堤坝奔去。

    果然,半路上,暴雨就劈头盖脸地落下来。

    风刮得人睁不开眼。

    先生知道,此刻,扬州城的灾难已经在叩门了。

    这样大的暴雨持续下,运河的水,只需数个时辰,便会溢出,倒灌。

    扬州府衙里的人,不会有人敢做决定。他深谙官场上的处事规则。那些人都怕担干系,出了事,则互相推诿。君道有亏,臣职不明,这天下早已千疮百孔了。

    一层层地呈报上去,等消息到了京中,或许还未见天颜,奏折便“巧妙”地沉下去了。纵使奏折得见天颜,当今圣上肯下旨泄洪,待旨意传到扬州,晚矣。

    扬州城会有多少人死于这次决堤?

    这些人,仅仅是将来奏报上统计的冰冷数字。最多引起庙堂上诸人的几许叹息罢了。有的人,甚至连叹息都不会有。

    先生想起早起挑着担子进城的菜农,蒸包子的笼屉上冒起的热气,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。扬州城该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早晨。她也该有一场无恙的大婚。

    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运河的水似张开嘴的兽。

    这个偌大的人间,没有他,又有什么关系呢?

    以他一人之命,换取全城的平安,他没有丝毫的犹豫。

    隔着急促的雨帘,他最后看了一眼花轿。

    桑榆。

    他在心底喊出了这个名字。

    桑榆,我的妻。

    你好好儿的。

    他抱着火药,以血肉之躯做铳,跳向泄洪口。

    巨大的爆炸声,伴随着运河洪水的倾泻发出的怒号,震动了扬州城。

    死亡如风,急促而至。

    水深。

    火热。

    他的两次死亡,将两种酷烈尝遍了。

    如果他可以重新再来一次,他还是会走这样的路。

    他想起,他与桑榆初尝人事不久的时候。一个丰盛旖旎的晚上,两人大汗淋漓躺在榻上。桑榆问他一句话:“二爷,你爱我吗?”

    他沉默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他平生从未向任何人提及“爱”这个字。

    桑榆没有催问他,她翻了个身,很快便睡去了。她好像很恐惧从他口中听到别的答案。好多次,她都以为,他爱的人是荀意棠。连他自己,都曾经以为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他是从什么时候明白的呢?

    是在动了休妻念头的时候吧。

    如果那时,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荀意棠,他会与她一同赴死。但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她,他本能地想要保全她。哪怕用最决绝的方式。他只想她好好儿地活着。哪怕她恨他。

    她不过是他幼年定下婚约的妻子,并非他自己选择的。可失去她,他是那样难过。

    在牢狱里,他将休书递给她的那一刻,心就像一脚踩上去的薄冰,碎成一块一块的。

    她一把撕掉休书,他险些要将心里话说出来了。

    最终,他还是忍住了。

    牢门关上后,他便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了。

    他反复在脑海中回忆有关于她的场景。

    他眷恋的,不是两人的鱼水之欢,而是漆黑的夜里,她放在他心口上的温热的手。

    桃花庵前,他一直盯着她,才会忽略荀意棠啊。

    荀意棠点了火,他方注意到。

    言语可以作假,动作可以做假,心却做不得假。

    他爱桑榆。

    比他想象中还要深。

    他笨拙地爱着她,说出口的话,却像尖刀。

    冲入火中,抱住荀意棠,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。一则,新政废除,他一时间万念俱灰;二则,桑榆何其刚烈,唯有此举,能让她彻底地放下,重新开始;三则,恩师的女儿,是个痴人,能让她在死去时,得到她臆想中的圆满,也算对得起少年相伴的情分,弥补她一世错付的心。

    谁知,天意并没有让他烧死。

    那日,一场暴雨救了他;今日,一场暴雨送走他。

    也许,老天爷怜悯苍生,让他晚些死,救今日扬州之苦难。

    迷迷糊糊中,他仿佛看到桑榆穿着一身家常的睡袍向他走来。

    她的笑容像六月的树荫般清凉:“二爷,歇着吧。”

    嗯。

    歇着。

    如今可真的要永永远远地歇着了。

    他竭力睁大眼。

    人之生有崖,而念卿无崖。

    负民如负国,何忍负之。民不可负,卿亦不可负。

    很抱歉。

    那句爱你,这一生都无法说与你知了。

    你知道我的,从来不善言辞。从此,自有旁人在你耳边,说一世的温言软语。

    愿你子孙绕膝。

    愿你百岁长乐。

    愿你不再记得我。

    “砰”的一声巨响过后。

    轿夫们都怔在原地。

    乐手忘了吹打。

    许多人都循声往河堤跑。

    我掀开轿帘,往河边看,雨帘密密,什么都看不清。

    冯高厉声呵斥众人道:“愣着干什么!还不快着些!误了吉时,我拿你们是问!”

    众人畏惧,继续往前。

    我问道:“豆芽,那边出了什么事?”

    冯高道:“不拘发生什么,姊姊大婚要紧。”

    我放下轿帘,心中莫名慌慌的。

    这样大的雨,河堤边出了什么事呢?

    我向花练道:“你去瞧瞧。”

    花练忙道:“是,东家。”

    花练一去,很长时间没有回来。

    到秦府门口,轿子落地。

    秦明旭一身红色锦袍,头戴冠玉,站在檐下等我。

    冯高将我搀出轿子,仆妇打着伞要来接我。秦明旭抢过她手中的伞,用他仅余的一只完好的手将伞高高举起,迎了上来。

    礼宾拖着长腔道:“喜鹊登枝迎新人,天长地久结同心!”

    冯高将我的手,放入秦明旭手中。

    这时,来了个人,向冯高禀道:“厂公大人,属下有要紧的事上报!”

    冯高想了想,向秦明旭道:“过会子,再来喝喜酒。”

    随后,跟我说了句“姊姊,我去去就回”,便随那来人走了。

    花练走了,冯高也走了,我一下子觉得空落落的。

    秦府中敲锣打鼓,一片热闹。

    秦明旭牵着我,进了门。

    乐声中,他轻轻说了句:“桑榆,刚刚看到你从轿子上下来,我的心才算是安了。”

    蒙着盖头的我,低头看着他的鞋。

    上面有许多泥点。

    他定是一次次走到雨中张望。

    我轻声道:“你我良辰,我自该是来的。”

    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。

    有小厮端来火盆,让我跨。

    风俗,再醮之妇过门,无须拜堂,酌酒祭神便可。秦明旭却坚持以初婚之礼相娶。蔡青遥坐在高堂之位。我迈过火盆,与秦明旭拜了天地、高堂,又行了夫妻对拜之礼。

    礼宾高喊一声:“礼成——”

    管家招呼着客人们落席吃酒。

    秦家的族老一笔一划地将我的名字写入族谱。

    就这样,我与秦明旭,成了夫妇……

    (本章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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