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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章 杀鸡儆猴


“去东厂。”

    我上了马车,吩咐车夫道。

    鹤鸣在一旁小声说着:“二少奶奶,二爷进京的日子,小人一直在跟前儿伺候着。二爷是个最小心不过的人,从没有巴结讨好谁,也没有攀附权贵。今晚的事,万万想不到的……听说,东厂折磨人的法子最是多,二爷这回可要遭罪了……”

    外头的雨越下越大。

    噼里啪啦地打在马车上,就如打在我心里一般。

    马车到了东安门之北,东厂门前。

    外头守备森森。

    我下了马车,走到门外,向那番子道:“我要求见冯厂公。”

    那番子觑了我一眼,道:“冯厂公今夜审案,谁也不见。”

    我俯身道:“我……我是他的亲眷,劳烦您通禀一声。”

    番子冷笑道:“我们冯厂公入东厂十五年,从未听说他有什么亲眷。”

    “冯厂公,冯厂公——”我冲到门前,拍打着铺首。

    番子们怒了,聚过来,道:“将这个妇人叉走!”

    鹤鸣与众小厮连忙过来赔礼,将我扶到马车上。

    鹤鸣泣道:“二少奶奶,您先回去吧。此事从长计议,急不得。”

    急不得,如何能不急呢?

    我与程淮时本是欣悦地一同出门,我手心仿佛还有他牵着我的余温,眨眼间,他已被捉走,生死未卜。

    雨珠顺着我额前的发滴落下来。

    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府。

    一夜浅眠。

    风把窗台吹开,我夜里起身关了三回。

    闭上眼,总好像看到程淮时被绑在木桩上,鲜红的烙铁伸向他,冯高那张邪魅的脸上满是冷酷,我直直地坐起身来:“不,不,不!”

    这八街九陌、京辇之下,竟处处獠牙、处处陷阱。

    天亮了,我胡乱擦了把脸,坐上马车,复又去了东厂。

    我守在门外,等着。

    下了一夜的雨,停了,泥土的味道卷着京城五月里繁盛的长春花,腥而艳。

    青云冠,银纱服,一袭如樱的身影。

    冯高终是出现了。

    我急步上前,唤道:“冯厂公——”

    他看见了我,停住脚步,神色复杂。

    身旁的番子谄媚道:“冯厂公,莫要理睬这个疯妇人,昨晚她便来了,还撒谎说是您的亲眷,幸得小人聪明,将她逐走了。”

    冯高眉心一跳,左手反覆之间,强大的内力,将那番子逼退五步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,俯身道:“求冯厂公高抬贵手,放过家夫。”

    许是我做小伏低的恳求,刺到了他。

    他沉声说了句:“跟我进来。”

    番子们再不敢挡。

    我一步步随他跨入大门。

    这是我第一次踏进东厂——传闻中无比神秘的所在。

    大堂入内即可见大幅岳飞画像。堂前还有一座“百世流芳”的牌坊。

    桌椅皆是黑色,幕帷处悬着黑幔,处处流露着东厂“自京师至天下,旁午侦事,虽王府不免”的至高权威。

    到了内室,他缓缓坐下来。

    我站在他面前,低着头:“冯厂公,若您能——”

    话还未说完,他打断我:“姊姊,你跟我说话,不用这么小心。”

    他脸上又换上了在扬州时我熟悉的神色。

    他究竟有多少张面孔呢?

    “民妇身份低微,哪能忝为冯厂公的姊姊?从前是民妇不知轻重,让冯厂公见笑了。冯厂公是陛下跟前儿要紧的人,一言九鼎的大人物,伸一伸手指,便可让民妇一家死无葬身之地。”我说道。

    他眼中满是心痛:“姊姊,求你莫要这样与我说话。我为何带走程淮时,你不懂吗?”

    “民妇不懂。”

    “我给姊姊讲个故事。”

    他轻声道:“隆庆六年,先帝崩逝,当今陛下年幼,先帝托孤于张大人。张大人是帝师,亦是首辅,教导陛下功课,甚是严厉。陛下最畏惧的人,莫过于张大人。从前,但凡陛下有一丁点儿的错处,慈圣李太后便对陛下说,‘使张先生闻,奈何!’万历九年,陛下在宫中饮酒,误打了人,慈圣李太后大怒,竟唤来张大人,要张大人效仿东汉的霍光,行废立之事,废了陛下,立潞王为帝。后来,这件事,以张大人替陛下写‘罪己诏’收场……姊姊,你听懂了吗?”

    半晌,我道:“那,这些事与程淮时何干?”

    “姊姊啊姊姊,程淮时满头满脑的忠国,他却不知,国与家,都不如君!陛下要的是忠君!只有忠君,才能在官场上保命!我昨夜与他说了许多,不知他可明白了没有?”

    冯高叹了口气:“若他不是姊姊的夫君,我管他做甚!”

    “你是说……是说……”我迟疑着,不敢确定。

    冯高点点头,看了一下左右,疾疾道:“陛下要砍树,是早晚的事。树一倒,树下站着的那些人,还能活吗?姊姊想想,程淮时是谁引荐入仕途?他现在从树下走出来,还来得及。”

    我一慌,道:“陛下……陛下真的会下狠心?张大人是国之重器,怎么可能?”

    冯高郑重道:“姊姊,天下若有动静,最先闻到气味的是东厂。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潞王呢?”

    “潞王乃太后亲生,陛下侍母至孝,不会杀潞王。但不代表,陛下不会杀攀附潞王的人。昨晚,陛下得到消息,潞王在苏府宴饮。陛下吩咐我敲打一下里头的人。我选了程淮时。此举,一是为了震慑潞王,当他的面把人带走;二是为了震慑其他人,让他们看看,跟潞王过从甚密是个什么下场。程淮时入仕不久,此时若向陛下表忠心,是摘清自己的绝好时机。我带他走,不是针对他,是对姊姊的私心啊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可以放了他?”

    “最近不能。东厂不能被旁人看透。”

    他指着堂外:“姊姊可知东厂为何挂岳飞像?便是陛下提醒东厂缇骑办案毋枉毋纵。程淮时什么时候能走,取决于他自己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了。你是想让程淮时甘愿做陛下放在张大人身边的棋子。”

    他沉默。

    沉默便是默认。

    身上的银纱服,在东厂一片黑幔中,显得那般阴诡。

    良久,我摇摇头:“你说了这许多,不过是为了扳倒张大人,排除异己。你觉得程淮时刚入仕途,是个新人,好拿捏,才选了他。”

    冯高看着我,他眸子黯淡:“姊姊,你难道还不明白吗?我才是你最该相信的人。我纵是害了天下人,都不会害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过是在渡口护了你一回。冯厂公言过其实了。你既执意不肯放了程淮时,那么……是我今日多言了。”

    我转身,走出去。

    冯高没有拦我。

    他只是在我身后道:“姊姊,你知道葎草么?我与你,皆是长于荒地的葎草……我们是同样的人。从前是,现在亦是。姊姊,我好希望你能想起来。”

    这些话,是那样莫名。

    就像一片大雾,伴随着脑袋一阵阵的疼,让我越听越糊涂。

    “姊姊以后不要淋雨了。再不是在东昌府净觉寺破庙中的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话无比的伤感,凄凉。

    他到底唱的是哪出戏呢?

    他便是这般花言巧语,博得万岁爷信任的吗?

    也许,让人觉得亲近,不过是他谋生的一种伎俩。

    他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,满脑子的阴谋诡计,不是好相与的。

    走出东厂的时候,云朵淡淡的,不阴,也不晴。

    车夫问我:“二少奶奶,咱们回府吗?”

    “不,去张大人府邸。”

    此路不通,便再走一路,我定要救出程淮时。

    然,我刚到张府,却见府门大开。两队家丁整整齐齐地列于两边。轿辇已备好。

    “大人出府!”一个穿着长衫的男子唤着。

    鸣锣开道。

    一个颀身秀眉,须长至腹的中年男子走出来,他身上的官服,整洁明新,折痕分明。

    天底下能穿赤罗官服的,仅一人矣。

    想必这就是名动天下的首辅张大人了。

    果然是高视阔步,与众不同。

    他身后站着的,竟是荀意棠。

    自去岁初雪那日在渡口,半载未见了。

    她还是一身黑衣,柔弱纤纤。

    张大人上了轿辇。

    少顷,府门外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荀意棠走向我。

    “程夫人,来此何事?”她微笑着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我还未说话,她便道:“程夫人或是来求张大人帮忙——”

    她顿了顿,道:“张大人方才出门,正是要去面圣。张大人是帝师,他的话,陛下素来是肯采纳的。张大人不会由着东厂那起子小人胡闹。”

    我不作声了。

    我犯愁了一夜的事,在她口中,是如此轻描淡写。

    她官家女的气度让她此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卓然。

    她看着我:“听闻程夫人与东厂厂公有些来往。这不是好事。二爷怎可身染淤泥?程夫人往后还是要惜着二爷的名节才好。东厂诸人,不过走狗尔。挑唆陛下,无恶不作。东厂这样的机构,是该取缔的。”

    我依然是不作声。

    她笑了笑:“程夫人且回府等着好消息吧。有张大人在,二爷是会放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我上了马车,心中有一股难言的失落。

    她说的是与程淮时一样的话:东厂该取缔。

    我面前仿佛出现一条河,程淮时在彼岸,我努力地乘舟渡过去。而荀意棠,本身就在彼岸。

    晚间,程淮时真的回来了,身上无一处伤痕——

    (本章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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