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幻境(六)
除掉棘手的妖群以后，头疼的事还没完。
半个时辰后，那个大名鼎鼎的妖王终于现身。这妖是雾状，在空中飘着，模样滑稽得很。
不见其人先见其声。空灵的男音在地洞回荡，它冷笑：“我说，你们就这么爱多管闲事吗？伤了我这么多的手下，还想万无一失地走出我的妖塔？
奚让先前提醒过，“小心些，是雾妖，眼睛会发毒刺的。”
现在昭昭面对它的冷嘲热讽，也不敢出声。
她暗自安慰，这只雾妖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假妖王，真正的妖王根本又不在这里。
奚让原路返回找入口点去了，临走前，在石壁上贴了一张黄澄澄的符咒。
妖王的笑声还在宽阔的地洞里回荡，头上沿着石墙滴水的嗒嗒声还在继续。
长满杂草的石壁前坐着两个少女，一个忐忑不安，一个心不在焉。
雾怀昭正出神地想着，妖王虽然狐假虎威，但自身实力不弱。它与先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怪物不同。对它不能硬碰硬，得靠脑子。
雾妖很快发现了瑕疵，一阵风吹过，墙面杂草竟然毫无波动。
障眼法嘛。
雾妖径自走过去，嘴角裂开笑着，模样张扬恐怖。
一步两步三步……
它走得极慢，像是要故意逗她们玩似的。眼下这样的场景，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，却束手无策。
这种心理折磨，使得两人心狂跳。
禾卿心里骤然一惊，想也没想就用蛮力推了她一把，自己又躲到另一边蜷缩着。
这一瞬间来的太快，昭昭还没能反应过来，骤然间摔了出去。她白皙的手臂擦破了一点皮，疼得深吸一口气。
雾妖缓缓转头，在障眼结界的另一头，露出一截蓝色的裙角在空中飞扬。
她感受到眼前一道尖锐的目光，抬起眼，撞上雾妖冒着红光的一双空洞的眼。
奚让斗篷被风吹得鼓起，风尘仆仆地回来时，眼前的场景可谓是触目惊心——
短短一刻钟时间不到，碎裂的符纸扔在地上，熟悉的少女倒在地上奄奄一息，眼眸是殷红的。唇角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，打出一朵朵艳丽的血花。
雾妖现出原形，正在吸食她身边一个横斜的尸体的魂魄。
少年认出来，那是同他们一道的卿卿。
他视线停留在奄奄一息的少女身上。
昭昭……她在流血，她的眼睛变得好红啊，可他不怕她。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，她是不是很疼？
他恍惚片刻，只觉得眼前场景天旋地转。
她原本该是美丽的，可现在只剩落魄。裙角先前被扯坏一块。现在流了许多的血，打在烟蓝的裙上，像蓝天中骤然盛放的明艳红梅。
少年太阳穴突突直跳，眼角通红，用匕首猛地划破掌心，一股股血流骤然奔涌而出，沿着白皙的手臂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线。
雾妖“瞪”着一双空洞而诡异的眼，眸中映出的最后的一瞬间，是黑衣少年割裂掌心，以自己的血当武器。龙卷风平地席卷，空中赤红的光弥漫，少年的身影藏在红光之后，看不真切。
只有天生鬼体之血，才能有这样大的威力。
天生鬼体的恐怕只有鬼王一脉。雾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几百年前的那场鬼界浩劫。
这个少年…怎么会呢……
一滴滴血液飘向空中变幻成数道红光闪电般朝它劈来，这样大的威力，恐怕连万鬼之王也阻止不了。
只是过不了多久，可能会耗尽全身血液。
他这是抱着要和自己同归于尽的决心。
雾妖惊恐的眸很快被火光包裹，歇斯底里的尖叫像震动整片地洞。
少年的脸上被漫天血光划得数道血痕，他眉眼狠厉。
在最后一瞬间，雾妖形神俱灭之际，奚让吐了一口血，僵硬地挪动到了奄奄一息的少女身边。
禾卿推她一把，想借此引开雾妖，好保住自己的命。却没想到最终自己反倒先葬身于此。
昭昭中了毒刺，眼前一片模糊，嘴边的血还在流，淌在地上，形成蜿蜒的血线。
她双眸通红，在这个世界，是将死的存在。
恐怕下一秒，她也会形神俱灭。
禾卿自作聪明、恩将仇报。在这最后一刻，昭昭才明白。
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，却能越过千难万阻从妖塔中逃出来，同伴皆丧身于此，若没有点心思，她怎么能活到现在。
踩着旁人尸骨活下来……
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。
少年呼吸急促，喘息声浓重。他低下身子，用手指抵上少女流血的唇角，声音很轻，半带嘲弄地说：“所以现在……知道人心险恶了吗？”
话音还未落，雾妖凄厉的嚎叫声结束。整个幻境地动山摇，从边缘一点点裂开。
她眼前只有一片血红，什么都看不到，只听见震耳欲聋的轰隆声。整个空间扭曲变形，她在这片轰隆声中渐渐闭上眼睛，耳畔是听不清楚的声音，在轻轻的喊她，似留恋又带着些伤感。
“昭昭……”
奚让抬起鲜血淋漓的手，看了看，眼前渐渐模糊，从片片橘黄的火光变成无边的黑暗。
…
…
广袤的夜空中，只有几颗星发着微弱的光。四周一片寂静，草丛中升起一片虫鸣。一阵风吹过，掀起地面枯黄的叶。
月牙像弯起的唇，在暗自嘲笑着。
水潭边杨柳依旧摇曳着。
少女的侧脸被渡上一层朦胧的光影，鼻梁，唇角，都柔和了许多。
她眼睫轻颤，几乎在下一秒，噌地掀起眼帘。
她有些恍惚。
那半个多月的时光，都是自己的一场梦吗。
怀昭如梦惊醒般，环顾四周，还是熟悉的西郊。
原来……那个地方真的是假的，此遭如同大梦一场，忙了这么久，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可她在幻境死的好潦草。
说来也好笑，她想过很多种自己的死法，唯独没想过自己最终会间接地死在一个小姑娘手里。还是用最直接最蠢的方法害死的。
原来她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厉害，只是神族这层关系，给她渡上了层滤镜。
榕树下，少年缓缓抬眼，抬起手臂看了看，手心的伤不见了。
幻境中刺骨的疼痛明明那般真实。
昭昭朝他走过去，整个人有点重心不稳，路都快走不直了。
“我原来没死，真的是幻境。阿让，我们这一遭岂不是白忙了。”
怀昭睁着黑白分明的杏眼，还是那样水润，在星空下像盛了光。“那真正的妖窟，又在哪呢……”
奚让顿了顿，瞥了眼她那双明眸。
“真正的邪魔妖窟藏在暗处，这层幻境只是妖王设的一个局，是一场虚幻的梦罢了。妖王自以为计谋高深，能将正派的捉妖人士玩的团团转，实则早就漏洞百出。”
漏洞百出。
所以血瞳女妖无故消失、阴天变成晴天，还有女妖莫名知晓她的名字，都只是幻境的漏洞。
昭昭想了一会，问道：“修士一旦进了幻境，即使意识到了那个世界是假的，也很难找到出幻境的办法……那我们怎么出来的？”
“‘妖王’的死？”奚让试探性地说。
雾妖是真正的妖王注进幻境的一丝妖气做的一个替身。整个幻境都依靠着“雾妖”的妖气而维持，雾妖一死，世界坍塌。
少年眨了眨眼，唇角微弯，额前碎发过耳，随风飘着。他倏忽想起他在幻境中的第三视角看到的昭昭的死因，“你后不后悔和那个卿卿同行了一路？”
昭昭思忖片刻，“后悔，但也不后悔。”
他微不可见的挑挑眉，她接着道：“后悔的是死在一个自以为熟悉的人手里。不后悔是因为这件事让我也领了个教训……以后一定擦亮眼睛，再也不轻信旁人了。”
可惜幻境里的人和事都是大梦一场，她现在也找不到地撒气去。
“我第六感一向很强的，我一直都不喜欢她。”他说。
奚让和昭昭往回走的时候，发现柳溅玉和渡梨没影了。
两人对视一眼，昭昭明眸含着疑惑。
少年平静的眸闪了闪。
“是不是有什么神族的来过？”怀昭说。
奚让挑起一边嘴角，风扬起他披在身后的束发，“先回客栈。”
他的黑发很长，扫过少女的鼻尖，怀昭愣了愣。
雾怀昭很快跟上他。已经好久没有睡好觉了，先回客栈安顿也好。
屋内蔷薇花香弥漫，雾气腾腾，昏黄的灯光充斥着。昭昭终于换了身新衣服，闲适地泡了个澡。
她坐于镜前，一头漆黑的乌发服服帖帖地挂在脑后。
怀昭手执印着花纹的小木梳，一下下耐心地梳着。
上一次如此认真地盘头发，还是在长安的时候。
那时候无忧无虑，也没什么除妖打怪的任务。
经过幻境一事，她总是有些惆怅。
这时候她才感触，原来世上妖物这么多，这么惹人烦。
这两百年以来，她一直生活在空灵幽静的神界，在世外桃源般的初桑，从没见过那样多的妖怪。
怀昭游神片刻，抬起左手腕撩了撩头发。
诶？
她晃了晃那节白皙的手臂，这时候才察觉那条姻缘绳不见了。
该不会是落在幻境里了？他们那几天忙得焦头烂额，也没机会注意这种小事。
若是别的地方，她兴许还能回去找找，可幻境……这虚无缥缈的地方，该去哪找啊？
怀昭愣了愣。象征好姻缘的红绳丢了，那她还会有好姻缘吗？
她捞起青色发带，开始扎头发。
算了，丢了…就丢了。
有什么大不了，再买一根，不就一颗灵石的事吗。
怀昭无言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。杏眼微翘，眼神澄澈，只是眉眼少了些姑娘家的柔情，多了几分倔强。
依旧是那个长发及腰明眸皓齿，在扶桑树下小憩的昭昭。
仔细算来，三年的神魔大战已经结束。
那她……什么时候回去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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