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第三十六章
这三个月，方晓玫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。大队抓她当典型批斗了一番，记到了档案上，还把处分通知抄了一份寄给了她家里。可气的是，她从别人的耳朵里听到赵建立安然无恙，甚至还能继续当他大队长。
她爸妈没有回信，只有她嫂子给她回了一封，上面写着，希望她永远不要回家了，家里丢不起那个脸。这封信被妇女主任拿着，等全大队聚在一起要批斗她的时候才念了出来。
连父母都不要她了吗？方晓玫真想死了算了。可这三个月里，她每去哪都有人跟着她，就怕她想不开。可笑的是，这些人甚至不是怕她死了，是怕她人没了就没人可以批斗了。
方晓玫好想质问一下林雯，到底为什么要骗她，可林雯不知道跟知青们说了什么，那群人一看到她就把林雯围起来，生怕她对林雯做什么的样子。
今天，是她结束批斗的一天。方晓玫原本想，整个大队最深的水也就这条河了，虽然也不深，但如果腰上绑些石头，一定能沉到最里面吧？一定不会浮上来吧？
她走之前不体面，好歹，走要体面地走吧？
明明已经想好了，可在她跳下去的前一秒，几个小孩叫住了她。她回头的时候，腰上的石头拽着她往后下倒，以为自己真的要沉河的那一瞬间，方晓玫突然开始害怕了。
是的，她怕死！哪怕日子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，她也怕死。她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，她不想自己走了却让那些害她的人活得好好的……
方晓玫躺在地板上，双眼失神地看着天空。耳边是小孩子稚气未脱的声音焦急地喊着：“姐姐！你没四吧？”
她虚弱地笑了笑，想开口跟他们说自己没事，但她好几天没怎么吃饭了，刚一开口就晕了过去。
小皓凝瞪大眼睛，着急地不行：“哥哥哥哥哥哥！姐姐昏过去了！”
浩浩也慌了，关键时刻，又是荡荡出来做了决定：“哥哥跑得快，你赶紧跑回家看奶回来了没？如果回来了就让奶过来，咱们小孩子是不能处理这么大的事的。我和妹妹在这里看着这个姐姐，如果她醒了我们就回去找你。”
浩浩应了一声，赶紧使出吃奶的力气回了家。到家一看，赵美菊找不到三个孩子也正着急地问邻居有没有看到他们呢。看到浩浩，还没来得及问他去哪了，赵美菊就被浩浩拖着往河边走。
“奶！快点！和我走！”
“你这孩子——”赵美菊想自己走，但看浩浩一脸着急的样子，还是没舍得扯开他的小手，“怎么了？干啥这么着急忙慌的？弟弟妹妹呢？”
“他们在河边呢，奶，咱们赶紧过去！”
他们的邻居就是赵小胖，他看浩浩这么急的样子，以为是小皓凝和荡荡怎么了，怕赵美菊一个女人家搞不定，也跟上来想帮忙。
几人到了地方，赵美菊和赵小胖远远一看，俩小孩正蹲在河边，旁边还躺着一个人。走近一看，赵小胖吃了一惊：“这不是莲花大队的方晓玫吗？和大队长……”
他这么提一嘴，赵美菊眯着眼瞧瞧，也认了出来。“乖乖，怎么成这样了，我都没认出来……”她三个月前看到过一次方晓玫，虽然被大队长媳妇扯着头发，那也能看出来是个漂亮的姑娘，在这田间地头都比别人靓。现在不过三个月，就已经瘦得皮包骨了。
她抿了抿唇，想了想，大概清楚方晓玫这几个月怎么过来的了。
小皓凝看奶不说话，着急地站起来，小屁股晃了两下险些摔倒，吓得赵美菊赶紧扶助她。“奶！姐姐昏过去了！窝们要揪她！”
赵小胖这会儿也不知道这事咋整了，毕竟把方晓玫抬回家里，那就跟和大队长作对似的，被人传出去多不好听啊，再说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。
赵美菊被小孙女这么一贴贴，看着地上瘦巴巴的方晓玫，心里下了决定：“胖儿，麻烦你帮我看着孩子，我把这姑娘给待会我家去。今儿这事就咱们知道，可不能传出去咯，不然咱们这日子后面还不知道好不好过呢。”
“婶，我晓得。”赵小胖虽然都快和赵美菊一个岁数了，但差着辈儿，只能叫婶。
商量完，赵美菊就把方晓玫给抱了起来，摸到她腰上时，感受到硬邦邦的石头，让赵小胖转过身去才把石头拿了下来。
俩大人看着那串石头，又看了看河，心里多少也清楚了，多少有些唏嘘，不管怎么样，他们还是希望方晓玫醒过来后别再想不开的。这样小的年纪，以后干啥不行，未来的日子且长着呢。
赵美菊力气不小，倒是轻松地就把方晓玫给抱了回去。顾忌着她现在这么干瘦可能伤到胃了，赵美菊晚上煮了肉沫粥，让人多少能吃一些。
肉沫粥里加的是剁得糜烂的猪瘦肉，她前两天刚去公社上的供销社买的。林萍告诉过她小孩子肉和菜都得吃，不然容易生病，所以她还往里头加了点挑了皮的玉米粒和切成丝的山药，出锅的时候往碗里头搁点葱，热粥一烫，葱香就融进粥里了。
怕李德厚晚上喝粥不饱，赵美菊还烤了几个地瓜当主食。赵正才今儿还让赵家成送来了一筐花旦蟹，赵美菊留了一半继续养着，一半拿葱姜蒜和重油炒了一番，又淋上林萍教她做的豆瓣酱和辣椒酱，蟹熟了再往锅里扔几根大葱段提香。
就这么一锅硬菜，国营饭店里头别说没卖了，就算有得卖都不知道得花多少钱！好在赵正才平时没事就会带着自家俩儿子去赶海，最近夏天海里大退潮后就会留这么多花旦蟹下来，随随便便都能拣上好几桶，赵美菊他们这才有口福可享。
把菜端到饭桌上，李德厚正好从大队部下班回来。往常这个时候三个孩子都会围上来跟他撒娇呢，今儿一个人都没有，冷冷清清的。他在院子里洗过手进来：“孩子们呢？”
赵美菊把下午的事跟李德厚一说：“我把人扔西屋里头的小房间里了，孩子们搁那说要照顾人家呢。”
李德厚和大队长赵建立都在一个地方上班，想到赵云香最近还天天过来给赵建立送饭送茶送水，而这小姑娘因为赵建立的事儿也想轻生了，不免觉得有些气愤：“建立这事做的真不是人，四十好几的人了咋还招惹人小姑娘，现在自己好好的，也不想想别人怎么办！”
“咱也不清楚这事儿到底怎么样，别因为人家姑娘可怜就错怪建立咯……”
“行了，你也别说违心话了，咱难道还不知道赵建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？当初咱们没看完热闹不就是因为看不下去了？”
赵美菊沉默。确实，赵建立这人有那么点毛病。他们一个村的，打小知根知底，赵建立小时候可没像现在这样像模像样的，小的时候可皮，偷看女孩子洗澡的时候都有，赵美菊都没办法昧着良心说赵建立一定没犯错。
“那现在怎么说……我把人姑娘带回来一天可以，也不能让她老待在咱家吧？现在还能住西屋，后头萍儿他们回来了，这也不合适啊。”
“且看看吧。”李德厚叹了一口气。
“奶！奶！”浩浩从屋外跑进门来，看到李德厚开心地喊：“爷！”
赵美菊：“啥事啊？你这小子一天天的咋咋呼呼，跟你舅一个样。”
浩浩可喜欢他舅了，听不出赵美菊话里的嫌弃，开心地原地蹦两下：“那可太好了！我也要像舅舅一样长得那么好！”
“哦对了，”他挠挠头，“奶！姐姐醒了！”
赵美菊一听，立马端着肉沫粥过去了，李德厚则让浩浩把弟弟妹妹都叫过来吃饭，毕竟他一男的去女人的房间也不像话，只能让他老妻照顾人去了。
方晓玫确实是醒了。她一睁开眼，旁边就有三个小朋友探头探脑地出现在她眼帘里。一个看着就被养得极好的小女孩担忧地看着她：“姐姐，你醒啦？苏不苏服吖？”
小女孩旁边是两个长得很像的男孩子，其中略高一些的那个立马跑了出去，边跑还边叫着什么。矮一些的男孩子朝她斯文地点点头：“姐姐好，你刚刚在河边晕倒了，我奶把你抱了回来，现在这里是我家。”
方晓玫这才想起来，她今天原本想不开要去沉河，结果被三小孩看到。她不知道为什么，看着这几个担心她的小孩子，心里突然就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渴望，不想死了。
她身上有些没力气，但还是坐了起来，虚弱地笑了笑：“谢谢你们，小同志。”
小皓凝抿着唇笑笑，非常可爱：“不客气嗷～”
她歪着脑袋打量着方晓玫，语出惊人：“姐姐四不四不开森啊？”
方晓玫疑惑于她的敏锐，低笑着承认：“是有些不开心。你怎么知道呀？”
小皓凝骄傲地叉腰：“因为安安看粗来了啊！”
“这样啊，那安安可真厉害。”她被小姑娘的搞怪模样逗乐了，想笑又没力气笑，肚子难受得很。“你家大人呢？”
小皓凝却愣了，呆呆的：“你怎么知道窝叫安安？”
荡荡叹了一口气，小大人模样地摸了摸小皓凝的脑袋：“安安刚刚肯定没有说自己叫安安，对吧？”
小皓凝仔细想了想，嘟嘟嘴：“安安没缩……”这句话刚落地，她就惊讶地睁大眼睛：“嗷！原来安安是这样缩的！”
荡荡：……
他跟一旁明明非常伤心却又忍笑忍得非常痛苦的方晓玫说：“我哥去叫我奶了，估计这会儿就要到了。”
方晓玫点头。
果然，没过一会儿，一个长相和蔼的中年妇女就端着碗粥进来了，屁股后还跟着刚刚跑出去的小男孩。
小皓凝闻着香味就已经受不了了，浩浩一招呼他们去吃饭，当即就哒哒哒地跑出去，到门口的时候不忘和刚认识的姐姐说一下：“姐姐，安安去呲饭饭啦～等会儿再过来嗷！”
赵美菊：“赶紧去吃饭，小小年纪就跟你爹似的啰里啰嗦。”
小皓凝萌萌地笑了笑，头也不回地跑去喝香喷喷的粥了。
见他们都乖乖去吃饭了，赵美菊才和蔼地把粥端给方晓玫：“姑娘，饿了吧？喝点粥。”
方晓玫道谢，接过了粥。犹豫了片刻，她还是开口问道：“阿姨，您是在河边把我带回来的吗？”
赵美菊看了她几眼，点点头：“是。我家孩子在河边碰上你晕倒了，回来让我去瞅瞅，我一看你就猜你是饿晕了，所以给你炖点粥喝。”
“那……这是兴元大队？”
赵美菊垂眸整理被子：“是。”
方晓玫心里又羞又难堪，还有很多很多的感谢。但她不知道怎么把这种感情说出口，于是只好低头喝粥。
粥被炖得很烂，里面放了很多配菜，全都是好吸收的，营养均衡得很。她眨眨眼，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泛湿。她想继续喝这美味的粥，却觉得喉咙像是哽住了，竟然有些咽不下去。
她开口，带着一点哭腔小声地说：“谢谢。”
赵美菊整理被子的手一顿，坐下来，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开口。
“姑娘，我看你的言行和教养，应该是省城那边出身的人家吧？你们城里姑娘应该很有自己的想法，我这老婆子就一个乡下佬，很多话你可能自己心里就有数，但我还是想和你说说。”
“我有个儿媳，她也是乡下人，但她总说，女人，不能老把男人的错揽在自己身上。你身上发生的事，老婆子我也听说过一点，我不清楚事情是怎么样的，也不替谁说话，但我想，如果是你的错，认过错误打起精神来重新做人，未来日子那么长，错一时不打紧，别错一辈子就成。”
“如果不是你的错，更不要把这些事都往身上揽。凭啥你啥都没做错就得被批评成这样？那些真正做错的人呢？咱们得把他们揪出来，不能让他们好过咱们自己却想沉河去了啊！”
方晓玫泪眼朦胧：“我家里也不要我了，大队上人人都看我笑话，阿姨，我哪来的能力翻盘呢？”
“这又得说到我儿媳妇的一句话了，”赵美菊笑了下，“只要你想做，没有做不到的事情。那句话叫什么来着……哦对，你要好好丰富自己，然后让所有人看傻眼！再说，领导人不都说了吗，妇女能顶半边天！不要小瞧了咱们妇女的力量！”
方晓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，她握紧赵美菊的手，真诚地说：“谢谢您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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