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5章 生日
天黑了，祠堂里只剩几盏蜡烛还泛着光亮。
林谷雨跪在蒲团上，感觉不到一丝微风，但烛火还是噼里啪啦地晃动着，影子也跟着摆动。
“你怎么跪得歪七倒八，直起身子来，给祖宗们嗑头。”母亲的声音冷冰冰的，是她从来没听过的严厉。
谷雨头昏脑涨的，勉强撑起身子，望了一眼面前摆着的数排灵位，麻木地磕了个头。
她再撑起身子抬头看，刚才的灵位全不见了，光影扭曲成父亲坐在交椅里的样子。
他的脸颊涨红，不知道在笑什么，见到谷雨看着他，他忽然换了一副嘴脸，怒目圆瞪要站起身来。
林谷雨赶忙低下头，又磕了一个响头。
她再次起身，父亲的脸却模糊成了另一个样子。
这个男人她觉得有些眼熟，却又一时认不出来。
于是她跪在男人脚下，抬起头盯着他那张在烛光底下显得沟壑纵横的脸。
男人带着玩味的笑意俯身凑近林谷雨，偏着他的右脸贴了上来。
他的右眼死死盯着林谷雨，越来越大，越来越近……
林谷雨猛地从床上坐起来，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。
她从梦中惊醒，思维却还留在梦里。她醒来才意识到梦里的那张脸，那只眼睛，分明是几个月前在茶馆包间的缝隙里见到的，是王相远……
她的头昏昏沉沉的，像是几天没睡觉一样晕倦。
口干舌燥的，她稍微定了定神，起来倒了杯水喝，才发觉天已亮了起来。
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，门随即被打开了。
是小茉。她见谷雨已经起来了似乎有些惊讶，说：“姑娘，今天起的好早。昨晚睡得好吗？”
“嗯。”谷雨呆呆地应着。
小茉把盘里的粥和熬好的中药照常摆在桌上，叮嘱着：“姑娘，趁着刚醒把药喝了，没那么苦。”
“这药……大夫是不是说可以安神补脑？”
“是呀，姑娘服了这么些日子，有好些吗？”
谷雨走过来，端起温热的汤药，皱着眉头一口气喝了下去。
“姑娘含块蜜饯在嘴里吧。”小茉赶忙递来一盘茶点，等谷雨吃了，说：“叶姑娘请您今日去叶府一趟。”
她刚出府没多久，明朗蔚蓝的天空忽而落下了细细的雨珠，有的落到屋檐上，有的打在芭蕉叶上，有的浸入泥土里，发出不同层次的声响。
虽然雨水差点打湿了谷雨的绣花鞋，但她听着雨声感觉很是宁静。
也或许是服了药的关系，她觉得精神好了许多。
跟在叶府侍女的后头往顾妍的房里走去，她一边走一边看着叶府庭院里栽的牡丹花，在雨里开得正娇艳。
谷雨走进顾妍的房里，顾妍正坐在门前等她。
“今天妍姐姐怎起得这么早？怎么不多睡会，下雨天睡觉最安稳了。”
“你啊，又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。”顾妍笑了。
“什么日子？”
顾妍露出一抹神秘的笑，她摇头晃脑地说：“‘谷雨洗纤素,裁为白牡丹’。你看，今日果然下雨了。”
原来是到了谷雨时节。
雨生百谷，正是耕种的好季节，谷雨想起了秀州田里的甘蔗，应该正长得高长得快吧。
谷雨在她旁边坐下，掰着指头算起来：“这么算，再过五个月甘蔗便可收成了。”
“你傻呀，还想着种田呢？今日是你的生辰。亏得你名字还叫这个。”
“对噢。”谷雨也笑了，她竟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。可是转念一想，自己刚给母亲问完安，母亲并没有提起自己生日的事情……
顾妍从侍女红茵手里拿过来一个精致的长方形匣子，推到谷雨面前。
那是一个红木匣子，上边刻着菱花，很像一扇窗户；四周还画着细腻的彩画，画的蝴蝶翩飞，落在大朵盛开的牡丹上。
林谷雨惊喜地看了一眼表姐，抚摸了一会儿匣子上精致的纹路，打开了它。
里面躺着一支细长的金簪子。
簪头上刻着两朵含苞半开的牡丹，外层的花瓣裹着花骨朵，像个低头浅笑的羞涩少女。层层叠叠的花瓣被包裹在里头，像雨中鸟儿收起的翅膀，只待一个晴天盛放。
牡丹花花瓣的纹路和形状，甚至连花杆上的曲折都刻得优雅而生动。拿在手里，像是捧着一束金色的活牡丹。
“太美了……”林谷雨惊叹道，一千多年前的手工艺就已如此巧夺天工。她把簪子捂在胸口，试探着问：“这是送给我的吗？”
“是。我看你戴你那支金簪子特别好看，所以又给你买了一只。我觉得你还是穿得艳丽些更加好看。”顾妍说着，笑眼弯成了月牙儿。
“这……会不会很贵？”谷雨忽然想起上次给顾妍推算过星座，她是双鱼，到现在早就过了。她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，说：“你的生辰都过了吧，我什么都没准备……”
“是挺贵的，不过我有钱啊，都是你给我赚的。”顾妍说，“还有一份礼物呢。”
谷雨把簪子递给小禾，让小禾这就给她戴上。她见红茵拿出一叠淡蓝色的布料，薄纱质地，又不像是衣服，她新奇地问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“这是纱帐。谷雨过了便是夏，现在雨水也多，马上蚊虫就多了起来。挂了这纱帐在床上就不怕了。”顾妍拎起纱帐的一角，说，“你瞧这纱薄的，叠在一起才能看出颜色。你看这儿，这么薄的纱上面还绣着花儿。这是特意从汴京送来的，是正儿八经的汴绣，比咱们临安的绣工还要更加精巧，我都没用过这么好的东西呢。”
谷雨听了这话，本还放松的脸突然严肃起来，说：“这不是你准备的是不是？是表哥托你给我的吗？”
顾妍嘟起嘴说：“是，我又说漏嘴了。”她站起身，去看窗外的雨，“你就别管谁送的了，收着吧。表哥送你生辰礼物也很正常，毕竟你亲哥也顾不上你。你今天就在我们家吃饭，给你准备了好吃的。”
谷雨连忙推辞道：“别啊，我……我母亲方才才说的，让我替大哥吃斋三个月，我不能吃荤的，别浪费了。”
“这又是哪一出？”
“唉……”谷雨叹了口气，一五一十地说了大哥许愿成真却又仍然名落孙山的事情。
顾妍竟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，说：“那我带你去你心心念念的惜春楼吃吧，全点素的。”
林谷雨进了惜春楼，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。
她第一次见如此气派的酒楼。
一楼宽敞得好似五星级酒店，墙上挂着墨绿的帘子，厅里稀疏地摆着红木的桌椅，虽是白天，但挂着的红烛灯笼有些已经亮起，照得厅里的瓷器装饰透着明亮的光彩；大厅的后头似乎还有一个走廊，曲折着不知道通往何处，两旁还栽着绿植。
谷雨看得正出神，被顾妍拉上了二楼。
还未到饭点，店里人还不算多。她们被引到二楼能看见河景的包厢，从窗外看过去，正是上次谷雨从庙里回来路过的石桥。
红茵机灵地替主子点菜：“把你们这的素菜都上一遍，要最好的茶。”
“是。”
谷雨托着腮目送小二出门，陷入了思绪里。
自从昨天被王相彦提醒后，林谷雨思索了半日，原本想和顾妍商量要不要把店关张了算了。
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个地方小官的不受宠的嫡女，父亲不疼母亲不爱，她没想和国舅硬碰硬。
若是在现代她自然不会退让，但几个月前双颊被打得火辣辣的滋味她永远也忘不了。
若她又逾矩，惹父亲不高兴，他只消一把铜锁就能锁住她的全部自由，而且是正当的、合法的，她是忤逆的、不孝的。
但她忽然又动摇了。
谷雨明白这个铺子对于顾妍来说比对自己更重要。谷雨无非是想赚些钱，或是消磨时间，但顾妍却因为这家店，第一次可以将自己的创作拿出闺房以外的地方，可以被世人认可，创造价值。
为了表姐顾妍，她也想守护好这家店
“想什么呢，想得这么出神？”顾妍的问话打断了谷雨的思绪。
“没什么。”谷雨笑了笑，说：“不过……我发现了个秘密。你绝对想不到怀珍阁是谁开的。”
“是谁？难道我认识？”
“还见过面呢。就是上次我们逛街买了泥人，在茶馆里碰见的国舅王相远。”林谷雨低声说道。
顾妍吓得往后靠，倒吸了一口气：“怎么会是他……”
“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富可敌国的堂堂郡公要跟我们抢这样的小生意。我倒不怕咱们店干不过他，只是怕若是他知道了店是我们开的，那就麻烦了。”
“怕什么？我回去就告诉我爹爹，他不会怪我的。”顾妍又突然想起来什么，语气软下来说，“倒是你就不好过了，谁知道姨夫会是什么反应。”
“算了算了，还没发生的事情就别太担心了。到时候若是他再罚我、关我，记得来救我就好了。”
两人相视一笑。
红茵趁着菜还没上，悄悄退出去想先把账结了。
她刚推开门，就被门边的小二拦住了，他点头哈腰客气地说：“姑娘，有什么需要的？”
“我替我家姑娘先把账结了，你带我下去吧。”
小二堆满了笑容，说：“您的账已经清了，咱们掌柜的今日酬宾，您又是贵客，这顿饭惜春楼请了。”
红茵哑然失笑，又有些不屑，心想这些人巴结不上主君，都开始巴结起姑娘了。
不过主子她也不常出门，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出来她是叶家女儿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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